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半边天际烧灼得一片瑰丽的橙红。长江,这条横贯神州的巨龙,在浔阳城外蜿蜒东去,江面被夕光镀上一层晃动的碎金。江风带着特有的腥甜与水汽,拂过岸边丛生的芦苇,沙沙作响,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又似远古战场上亡魂的叹息。
浔阳城,这座拥有两千余年沧桑的古城,此刻正逐渐亮起点点灯火,宛如散落在墨色锦缎上的珍珠。城墙巍峨,以一种混杂了庐山青冈岩与长江底沉铁的特殊材料夯筑而成,据说能抵御寻常水患与小妖侵扰。城内,酒肆的喧嚣、行人的谈笑、孩童的追逐嬉闹声,隔着一段距离,隐约可闻,为这肃杀的黄昏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离城郭约莫三五里的一处江边渡口旁,一个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少年名唤陆浔,年方十六,身形略显清瘦,却不失挺拔。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更衬得他眉目清秀,眸子亮如寒星,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波涛渐起的江面。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鱼篓,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几根水草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几日常江之上颇不宁静。先是下游的渔村接连有渔民出船后便再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紧接着,便是这江水也变得古怪起来,时而风平浪静得如同一面死寂的镜子,倒映着天光,却让人心头发毛;时而又无端卷起数丈高的恶浪,拍打着江岸,仿佛水下有巨兽在翻腾。
往日里这个时辰,渡口附近总有不少晚归的渔船,渔民们爽朗的号子声、谈笑声此起彼伏。可今日,偌大的江面,除了几只被惊起的鸥鹭仓惶掠过,竟再无半点舟楫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连江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陆浔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极佳,对这长江的脾性也算熟悉。父亲陆青山在世时,常说这长江乃神州龙脉所化,有灵性,亦有脾气。可眼下这般诡异的景象,却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
“阿爹,你说这江里,当真有龙王爷吗?”陆浔喃喃自语,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父亲陆青山,曾是庐山上一座名为“青莲剑宗”的小宗门的外门弟子,后来不知何故,修为尽废,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回到了浔阳城,以打渔和偶尔帮人代笔写信为生,三年前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
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除了这身打渔的本事,便是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庐山杂记》。
书的封皮是用一种不知名的兽皮鞣制而成,入手微凉,带着奇特的韧性,历经岁月摩挲,边角已有些卷曲,却不见丝毫破损。书页是粗糙的竹纸,字迹是父亲亲手所书,用的是一种混了朱砂的特制墨水,笔力遒劲,记录着庐山各处的山川风貌、奇闻异事,间或夹杂着一些他看不太懂的符文和吐纳口诀。
陆浔曾以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游记,父亲在世时,也只当睡前故事念给他听。可父亲去世后,他无数次翻阅,渐渐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比如书中描写的五老峰,不仅仅是五座山峰那么简单,字里行间暗示着与五行之力相关;提及三叠泉,也不单是壮丽的瀑布,似乎隐藏着某种剑意传承。
更奇的是,有时夜深人静,他将此书置于枕边,隐约能感觉到书页间似乎有微弱的毫光流转,触摸书皮,甚至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爹,这《庐山杂记》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陆浔从怀中摸出那本杂记,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夕阳的余晖洒在书页上,那些朱砂写就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朴与神秘。
就在这时,江面突然起了变化!
原本只是波涛暗涌的江水,猛地向两侧分开,一道巨大的水线自江心飞速向岸边蔓延而来,水线前端,一个黑影若隐若现,带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
“不好!”陆浔心中警铃大作。他虽未正式修行,但常年与江水为伴,又受父亲耳濡目染,对危险的感知远超常人。这股气息,绝非寻常水族!
他不及多想,抓起鱼篓和《庐山杂记》,转身便向岸上高处跑去。
“哗啦——”
一声巨响,他原先站立的渡口石阶,竟被一道从水中窜出的黑影猛地拍碎!碎石四溅,激起丈高的水花。
陆浔眼角余光瞥见,那是一条通体覆盖着暗青色鳞片、头生独角、形似巨鳄却又比鳄鱼灵活数倍的怪物!它的双眼赤红如灯笼,闪烁着嗜血的凶光,口中布满利齿,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竟将青石板腐蚀得滋滋作响。
“水……水魈!”陆浔脑海中瞬间闪过父亲曾提过的一种水中凶兽。此兽力大无穷,生性残暴,喜食生灵血肉,通常只在深水大泽的污秽之地出没,怎会出现在这长江干流,还离浔阳城如此之近?
那水魈一击不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四肢刨动,竟如履平地般朝着陆浔追来。其速极快,腥风扑面,令人闻之欲呕。
陆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以自己的脚力,绝对跑不过这头凶兽。渡口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呼救也未必来得及。
生死一线!
少年人骨子里的血性被激发出来。他猛地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右手紧紧攥着那本《庐山杂记》,左手则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父亲留下的剔鱼短刀。刀刃不长,却异常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畜生,想吃小爷,先问问我爹留下的宝贝答不答应!”陆浔怒喝一声,给自己壮胆。他知道自己这点微末伎俩,恐怕连水魈的鳞甲都破不开,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水魈似乎被他的举动激怒,赤红的眼中凶光更盛,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向前一扑!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几乎要将陆浔熏晕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陆浔右手紧握的《庐山杂记》,突然爆发出一团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青濛光晕!那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将陆浔全身护住。
“嗷——”
水魈的巨爪堪堪拍在那层青濛光晕之上,竟如同拍在了烧红的烙铁上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它那坚逾精铁的爪子,竟被光晕灼烧得滋滋作响,冒起阵阵黑烟。
水魈吃痛,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倒退数步,惊疑不定地望着陆浔手中的书册,赤红的眼中首次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浔自己也惊呆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庐山杂记》中涌出,通过他的手臂,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恐惧,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与力量感。书册的封面,此刻那些古朴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构成一个玄奥的符印,正散发着淡淡的威压。
“这……这是……”陆浔又惊又喜,他从未想过,父亲留下的这本看似普通的杂记,竟有如此神异!
那水魈显然灵智不低,知道眼前这少年手中的东西不好惹,它忌惮地低吼几声,庞大的身躯缓缓后退,最终“噗通”一声跃回江中,激起巨大的水花,转眼便消失在浑浊的江水里,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渡口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臭。
危机解除,陆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方才那一幕,当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庐山杂记》,那青濛光晕已经敛去,书册又恢复了古朴平凡的模样,只是封皮上那个由纹路构成的符印,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余温。
“爹……这到底是什么?”陆浔心中充满了疑问和震撼。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从这一刻起,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小心翼翼地将《庐山杂记》重新揣入怀中,贴肉收藏,只觉得那份余温仿佛能传递到心底。
就在此时,远方,庐山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悠远而肃穆的钟鸣。
钟声仿佛自九天而来,穿透暮霭,清晰地传入陆浔耳中。那声音不似凡间寺庙的晨钟暮鼓,更像是一种警示,一种召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沧桑。
陆浔霍然抬头,望向南方那片在夜色中更显巍峨神秘的山峦轮廓。
庐山……钟响了?
父亲曾说过,庐山之上,有真正的修仙宗门。那些仙长们,餐霞饮露,御剑飞行,拥有移山倒海的大神通。寻常时候,庐山与凡俗世界泾渭分明,互不干涉。除非……有危及一方安宁的大事发生。
今日长江异象,水魈袭人,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钟声……
陆浔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去庐山!
或许,只有到了庐山,才能解开《庐山杂记》的秘密,才能明白父亲的过往,才能知道这世间正在发生着什么,也才能……让自己拥有足以自保,乃至保护他人的力量。
他看了一眼恢复平静,却更显诡谲的江面,又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浔阳城,最后,目光坚定地投向了南方那片连绵的墨色山影。
“爹,孩儿不孝,不能再守着这小小的渔船了。”陆浔对着江面轻声说道,仿佛在与父亲告别,“这江,这城,好像都要不太平了。孩儿想去庐山看看,看看您曾经待过的地方,也看看……这书里到底藏着怎样的乾坤。”
夜风渐起,吹动着少年的衣衫,也吹散了他话语中的最后一丝犹豫。
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江岸,朝着浔阳城东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知道,明日一早,他将踏上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此刻,在浔阳城内,一座高耸入云的九层楼阁顶端,一位身着月白道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凭栏远眺。他的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能穿透夜幕,洞悉世间一切虚妄。
“锁江楼下黑蛟异动,鄱阳湖底妖氛渐浓,如今连庐山‘镇妖钟’都响了……”老者轻捋长须,眉头微蹙,“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浔阳这‘天下江山眉目之处’,怕是要迎来一场数百年未有之变局了。”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转,投向了陆浔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咦?刚才那股微弱却精纯的护身灵光……倒有几分上古‘青莲守正印’的影子。有意思,这九江府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老者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随即身形一晃,竟如青烟般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楼阁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声,像是为这不平静的夜晚,奏响了一曲隐秘的序章。
长江依旧奔流不息,只是那水面之下,似乎有更多的暗影在悄然汇聚。而庐山深处,随着那一声钟鸣,无数隐修的目光,也开始投向了山下的这片红尘俗世。
陆浔并不知道,他今日在江边的遭遇,以及《庐山杂记》的初显神威,已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并将很快汇聚成滔天巨浪。
他的修仙之路,他的镇龙传奇,就在这浔阳江畔,庐山钟声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