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币伤疤
- 幸运有八只触手
- (美)谢尔比·范·佩尔特
- 4381字
- 2025-06-03 09:20:28
托娃·沙利文准备就绪。她弯腰打量敌人,身后的口袋外面耷拉着一只黄色的橡胶手套,像金丝雀的羽毛。
口香糖。
“该死的。”她用拖布柄戳了戳那摊粉红色的胶体,上面满是运动鞋踩出的凹印和斑驳的污渍。
托娃一直不明白嚼口香糖有什么意思,而且人们基本不会关心它的去处,眼前这块口香糖也许就是咀嚼者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被卷出去的。
她弯下腰,用指甲抠口香糖的边缘,但它粘在瓷砖上纹丝不动。最近的垃圾桶离这里不到3米远,有些人就是懒得走过去。当埃里克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托娃发现他把泡泡糖粘在餐厅的桌子下面。那是她最后一次给他买泡泡糖。当然了,他怎么样使用零花钱是他的事,青春期开始之后,很多事都是她无法控制的。
这得用专门的武器,可以试试锉刀。但她的推车上没有能撬开口香糖的工具。
她站起来时,后背响了一声。她走向储藏室,弯曲的走廊沐浴在柔和的蓝光中,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就算她用拖布随便蹭几下口香糖,也没有人会责怪她。她已经七十岁了,他们不指望她能做这么细致的深度清洁。但她至少得试试。
再说了,找点事做也不错。
托娃是索维尔海湾水族馆最年长的员工。她每晚负责拖地、擦拭水缸和倒垃圾。每两周,她都从休息室的小柜子里领到一张直接存款存根。扣除必要的税金和扣款,每小时14美元。
她把存根收集到冰箱上面的旧鞋盒里,没有兑换过。这些钱躺在索维尔海湾存贷公司的定期存款期账户里,慢慢积累。
她快步走向储物室,动作干脆利落,作为一个身型瘦弱、有点驼背的老人,能有这样的状态简直不可思议。雨滴落在天窗上,水族馆隔壁是老旧的渡轮码头,安全灯的光透过头顶的窗户照进来。银色的雨滴顺着玻璃滑下,在雾蒙蒙的天空中像是闪闪发光的丝带。大家都在讨论,今年六月的天气格外糟糕。托娃并不讨厌雨天,但是,如果这雨能消停一阵,让前院的土壤干燥一点就好了。潮湿松软的泥土总是堵塞手推式割草机。
水族馆外观像一只甜甜圈,中央是主水箱,周围一圈小水箱,整座建筑不是特别大,也说不上宏伟壮观,跟索维尔海湾这个地方一样。托娃发现口香糖的地方与储藏室位于中央水箱的两端,她横穿大厅,白色的运动鞋发出吱吱的声音,在闪闪发亮的瓷砖上留下了哑光的脚印。毫无疑问,她还要再拖一遍。
她停在一处凹室前,那里有一尊实物大小的太平洋海狮铜像。几十年来,小孩子们每天抚摸、攀爬雕像,它背上的斑点和光秃秃的头颅被磨得愈发光滑,看起来十分逼真。托娃家的壁炉上摆着一张埃里克的照片,当时他大概十一二岁,跨坐在海狮雕像的背上,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举着一只手,像是一个正在抛出套索的海上牛仔。
那是他为数不多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照片。托娃按时间顺序陈列埃里克的照片:从没有牙齿的婴儿蜕变成一个英俊的男孩,比他的父亲还高,穿着棒球外套摆出各种姿势。参加返校节活动的时候,他衣服上别着胸花。还有一张是在皮吉特湾深蓝色海岸边拍的,埃里克站在临时搭建的岩石领奖台上,手里拿着帆船赛奖杯。托娃经过海狮身边时,摸了摸它冰冷的头,试着不再去想埃里克现在是什么样子。
走廊昏暗,她继续前进,人生本该如此。她在蓝鳃太阳鱼的鱼缸前停了下来。“晚上好,亲爱的。”
接下来是日本蟹。“还有你们。”
“你们还好吗?”她问狼鳗。
托娃不喜欢狼鳗,但她还是点头示意,不想表现得无礼。这些鳗鱼让她想起了她丈夫威尔去世前常看的恐怖片。威尔做化疗之后总是因为感到反胃而无法入睡,于是半夜里常常起来看有线电视台的恐怖片。最大的一条狼鳗从岩石洞穴中钻了出来,标志性的下颌骨非常醒目。锯齿状的牙齿像针一样从下颌向上突起。礼貌点说,它长得很不幸。当然了,外貌具有欺骗性,不是吗?托娃知道狼鳗不会回应她的问候,但还是礼貌性地报以微笑,它那张脸想笑也笑不出来。
下一件展品是托娃的最爱。她凑过去,靠近玻璃。“章鱼先生,你今天在忙什么?”
她找了很久才终于发现了岩石后面的橘色长条。它藏匿的位置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像小朋友捉迷藏时不小心暴露自己:一条从沙发后面翘起来的马尾辫,或者从床底下伸出来的一只穿着袜子的脚。
“今晚你想自己待着吗?”她退后一步,稍作等待,太平洋巨型章鱼纹丝不动。不难想象,白天的时候,游客站在这里,用指关节敲打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悻悻离开。现在的人都没有什么耐心。
“这也不是你的问题,那后面看起来确实很舒适。”
橘色的手臂抽动了一下,但还是看不见它的身体。
口香糖与托娃的锉刀奋力搏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托娃把干硬的口香糖丢进垃圾袋,塑料袋发出令人舒适的咻咻声。
接下来该拖地了。重新拖一次。
湿漉漉的瓷砖散发出醋和柠檬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这比托娃刚开始工作时用的鲜绿色清洁剂好多了,那种可怕的溶液散发出刺激的气味,灼烧她的鼻腔。她立刻表达了不满:这种清洁剂不但熏得她头晕目眩,还在地板上留下难看的痕迹。但最大的原因托娃只能默默藏在心里。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威尔的病房,是威尔生病时的味道。
储藏室的架子上还有好几排绿色的清洁剂。不过水族馆馆长特里最终还是妥协了——她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不过她得自己带。托娃当然同意了,她每天晚上都带着一瓶醋和一瓶柠檬油。
接下来,继续收拾垃圾。她清空了大厅及洗手间外面的垃圾桶,最后是休息室工作台上的面包屑。她不需要做这些,因为每隔一周埃兰清洁公司的专业人员会来打扫,但托娃习惯用抹布擦一遍老旧咖啡机的底座和溅满油污、弥漫着意大利面条味的微波炉。不过,今天的问题更大:地板上有外卖空纸盒。一共三个。
“真是的。”她斥责着空荡荡的房间。先是口香糖,现在又是这些。
她扔掉空纸盒,发现垃圾桶不在原本的位置。当她清空里面的东西之后,又把垃圾桶放回原处。
垃圾袋旁边是一张小饭桌。托娃摆正了周围的椅子,然后她看见它了。
有个东西。在下面。
一团橘褐色的东西蜷缩在角落里。是毛衣吗?在收费亭工作的年轻女孩麦肯齐常常把织物搭在椅子上。托娃跪在地上,准备把毛衣捡起来,放进麦肯齐的储物柜里。但这时,那团东西动了一下。
一条触手动了一下。
“天哪!”章鱼的眼睛从肉团的某处显现出来,大理石般的瞳孔张大,眼皮收缩,埋怨地看着她。
托娃眨了眨眼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平洋巨型章鱼怎么从缸里跑出来了?那条手臂又开始移动。章鱼跟一堆电源线纠缠在一起。她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了,那堆电线总是妨碍她拖地。
她低声说:“你被缠住了。”章鱼昂起巨大的头,一条触手使劲挣扎,上面缠绕着一根细细的电源线,是给手机充电用的那种,缠了好几圈。章鱼越使劲,电线缠得越紧,每一圈之间都夹着鼓鼓囊囊的肉。埃里克有过一个像这样的玩具,是从玩具杂货店买的。一个圆柱体织物,你把食指套在两端向两边拉,越用力,它就绷得越紧。
她慢慢靠近。章鱼做出回应,一条触手啪地拍在油毡上,仿佛在说:退后,女士。
“好吧,好吧。”她喃喃地说着,从桌子下方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来,打开头顶的灯,休息室顿时笼罩在日关灯下。她放慢速度弯下腰,背部像往常一样咔咔作响。
听到声音,章鱼再次发起攻击,以惊人的力量把椅子推开,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桌子下面,章鱼那双无比清澈的眼睛发着光。
托娃咬紧牙关,蹑手蹑脚地靠近,尽力稳住颤抖的双手。虽然她无数次经过太平洋巨型章鱼的水缸,但她不记得牌子上是否写着章鱼是危险动物。
他们之间只有一英尺之隔。他似乎缩小了,颜色也变得苍白。章鱼有牙齿吗?“我的朋友,”她轻声说,“我要帮你拿掉身上的电线。”她四处打量,在能够得着的范围内寻找困境的根源。
章鱼的眼睛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
他伸出一只空闲的触手,像家猫的尾巴一样敲打地板。
她扯了一下插头,章鱼蜷缩了,托娃也向后退。她以为他会沿着之前的路线靠墙朝着门的方向移动。
他却靠了过来。
他的一条触手呈黄褐色,逶迤靠近,瞬间缠住了她的前臂,像五朔节花柱上的缎带一样包裹了她的肘关节和二头肌,她能感觉到每个吸盘都紧紧附着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反射性地想要抽离,但章鱼越抓越紧,她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奇异的眼睛泛着玩味的光芒,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空外卖盒。错位的垃圾桶。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接着,他突然松开了触手。托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走出了休息室的门,八条触手肥硕的根部吸着地面,拖着披风一般的身体,比刚才更加苍白,看上去十分费劲。她急忙追了上去,但当她跑到走廊时,章鱼已经不见了踪影。
托娃伸手抹了一下脸。她的身体机能要完蛋了。没错,一开始不就是这样?产生幻觉?看见一只章鱼?
多年前,她经历了母亲去世前失智的全部过程,开始的时候偶尔想不起来熟人的名字和日期。但托娃没有忘记电话号码,也没有想不起别人的名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小圆圈。吸痕。
她茫然地完成了今晚的任务,然后按照惯例最后一次巡视大楼,跟大家说晚安。
晚安。蓝鳃鱼,鳗鱼,日本蟹,尖吻杜父鱼。晚安。海葵,海马,海星。
她转完继续前行。晚安。金枪鱼,比目鱼和魟鱼。晚安。海蜇,海参。晚安。鲨鱼,可怜的家伙。托娃异常同情鲨鱼,它们总是在水箱里来回转圈。她明白永远无法停下的感觉,一旦静止就无法呼吸。
章鱼又一次藏在了石头后面。一坨肉伸了出来,身上的橙色比刚刚在休息室里鲜艳,但还是比平时更加苍白。好吧,他活该。他不应该乱跑的。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缸里的水来回荡漾,她扫视着水下,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麻烦的家伙。”她说着摇了摇头。她在他的水缸前多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托娃按下车钥匙扣,黄色的掀背车发出啾啾声,闪烁着侧灯,她还不习惯这个功能,但她的午餐搭子——一群亲切自称“针织熟手”的女人劝她买一辆新车,说是开旧车走夜路有安全隐患。她们督促了她好几个星期。
有时候,妥协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她像往常一样把一壶醋和一瓶柠檬油放进后备厢,虽然特里多次提醒她,可以把它们放在供应柜里,但谁也不知道柠檬油和醋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她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码头,晚上出海的渔民早就回家了。水族馆对面的老渡轮码头就像一台古老腐朽的机器。藤壶覆盖着摇摇欲坠的桩基。涨潮时,藤壶会缠住海草,退潮时,风干的海草就变成了黑色的斑块。
她穿过破旧的木甲板,从旧售票亭走到她的停车位刚好是38步。
托娃再次查看是否有人在望不到尽头的阴影中徘徊。她用手按着售票亭的玻璃窗,歪斜的裂缝像某人脸颊上的一道旧伤疤。
然后,她走上码头,来到她常坐的长凳旁。长凳表面因海水腐蚀变得光滑,上面落满了海鸥的粪便。她坐下来,捋起袖子,查看那些奇怪的圆痕,她本以为这些吸痕很快就会消失,但它们还在。她用指尖摸了摸手腕内侧最大的那个,大约有银币大小。多久才会消下去?会淤青吗?她现在特别容易淤青,这个印迹已经变成了褐红色,就像一个血泡。也许它会永远留在这里。一个银币大小的疤痕。
雾气散开,被海风推进内陆,向山丘游移。南面停泊着一艘货轮,船身低沉,甲板上堆放着几排集装箱,就像小孩子的积木。月光倒映在海面上,像无数根蜡烛在闪闪发光。托娃闭上眼睛,想象着他在水面下为她拿着蜡烛。埃里克,她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