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仓学设课,庙堂有风来

东岭山的清晨,总带着雾。

淡白的雾气绕过晒谷场,又拂过新立起的“仓学讲堂”前檐。

讲堂是临时搭建的,地基是被废弃的石碾坊,屋顶糊着新晒的竹篾和牛皮纸。尽管粗糙,气派却不小,一块大木牌挂在门前,歪歪扭扭地写着:“仓学三条,日课照行。”

一大早,林晚烟就站在门前,怀里夹着讲义竹简和半袋炒豆干。

身后,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个个穿着打着补丁的小褂子,嘴里嚼着豆干,手里拿着她手工刻的“识字拍板”。

“今天讲‘水’字!”

“水字像三道浪!”

“阿姐昨天讲‘禾’字,说长成庄稼要靠水!”

“水走田里,禾才活!”

“水从哪来?”

“从天上!”

“也有从渠里!”

林晚烟被这些稚嫩童声围住,一面笑一面点头,拍板敲得节奏清脆:“对!你们记住,读书是记字,用书也是记地。地记不住水,就白白饿肚子;人记不住字,地里的东西也会乱。”

一群孩子眼睛睁得亮晶晶,像晒谷场早晨刚晒出的新米粒,泛着温暖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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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讲堂屋后,小喜子正搬着小板凳坐在一块旧石墩上,正襟危坐。

他今日穿着郑三娘早起给他缝的新褂子,前襟绣了一个小“仓”字,是全村第一个穿有“仓学制服”的娃儿。

“童头喜子!”身后几个孩子起哄,“你今天要读大字啦!”

“童头”这个词是林晚烟起的,说是负责日点人数、带早操、协助仓课记录的小干部。

“你们安静。”喜子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掏出一根他专用的“小棒棒”,啪地敲了敲石墩。

“今天仓学三条,谁背不出,等下扫仓墙。”

“啥叫三条?”

“我说三条你听着。”喜子大声念:“一,读书为识地,知田不迷路;二,工为田之骨,做事不赖账;三,人心不欺人,有票照换粮。”

他声音虽奶,但腔调十足,一群孩子听得服服帖帖。

可远处看热闹的几个大人却不这么想。

“让个奶娃子当什么童头?还教识字?他能认几个字?”

“识字能当饭吃?种地才是正经!”

“我家那死丫头说啥也要来仓课,我打了两顿,她还嚷要读‘仓书’!这不是疯了?”

“就怕她们真学出个‘当官’的心思来,哪还肯听咱的话?”

人群中,一个灰衫老妪拄着拐杖,叹了口气:“现在你们说笑,等这些孩子真能认字、写契,改地头账……你们还笑得出?”

人群一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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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讲堂内侧,郑三娘正坐在一张简易布案边,手里攥着一根炭笔,左一划右一划,在一张粗纸上练字。

“我写的是‘三娘’,对不?”她抬头望向林晚烟。

林晚烟点点头,笑:“写得好。你这炭笔比昨天稳了。”

“还不是你逼我练。”郑三娘轻哼,“谁让咱妇工社现在也得记账。”

她话音刚落,后面几个老妪围着过来,手里抱着篮子,有的还抱着孙子。

“林姑娘!”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咧嘴笑,“我也想学几笔字,教不教?”

“我也学。”另一个抬着脸,“我闺女昨天说工票得登记得清楚,叫我少来回跑……你教我‘兑’这个字怎么写?”

林晚烟眼眶一热,笑着点头:“教,当然教。”

郑三娘转头,啧了一声:“你真是开了个头就收不了。”

“字不是金银珠宝,不怕人学会。”林晚烟轻声,“愿意学的,我全都教。”

她抬头看天,一道风从东岭山口吹来,带着一点早春才有的涩寒。

那一刻,她脑中却像有了更大的念头。

——她在传的,不只是字。

她在传的,是一种“人可以凭自己站着”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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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同一时刻,十里外的镇南茶行内,一位布衣管事正缓缓收起一封书信。

“仓契?仓学?妇工社识字课?”

他冷哼一声,将那封签有“桃源村·林”字样的情报信扔入一旁火盆。

火舌舔上纸角,字迹卷缩成灰。

他转头望向窗外:“一个小村,也敢动识字教书这一摊子。”

“去,写信给府衙西廊的罗先生——就说东岭有村擅立‘地学仓课’,恐乱民风,宜早察。”

“是。”

几名牙役快步退下。

茶行屋内,香烟袅袅,一张小小的仓契影印板,被悄悄放入一只黑漆木盒中,盖上,锁住。

仿佛某种潜藏许久的暗流,就此被轻轻拨动。

夜课的笑声渐散,风却悄然转凉。

郑三娘坐在板凳上,用炭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郑三娘”三个字,虽歪斜,但笔画工整。她抿唇盯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晚烟,要不我们把这课也开给村里的女娃娃们?白天在田里忙,晚上学字做活——不比天天靠男人吼几嗓子强?”

林晚烟一怔,旋即眼中一亮:“你是说,办个‘织字女塾’?”

“对!”郑三娘一拍大腿,“我想着,光识字不够,咱们妇工社要干活,要管账,还得能教。织布、编篓、写账,全教起来,孩子也能带着一起学,干净利落。”

“那要一口气开三课。”林晚烟笑道,“‘织’管手上活儿,‘字’是识读,‘塾’是育人,工坊和仓课就能接上了。”

“咱这叫啥?”

“叫——三工合讲,仓制养人。”

“听着就气派!”郑三娘眼睛都亮了,站起来看向堂下,“你们谁想一起干的?”

妇工社的大娘们面面相觑,几息之后,后排那个平日最毒舌的柳氏娘子却第一个举手:“我干!我闺女昨天说梦见她写了三张契书,还能算账算过她爹,我心一颤,觉得不能让你们学得太快!”

笑声再度爆开。

“我也干!”

“晚烟要教,我就跟!”

“女塾开了,咱女人也能出头了!”

林晚烟听着众人吵吵嚷嚷,心头却有一丝热意浮起。

她望向窗外,远处天边沉黑如墨,山风里裹着竹叶摇响的细声,像有个声音在悄悄告诉她:

——她种下的,不止是字。

而是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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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镇南。

百花楼楼后偏院,一位披着暗青儒袍的老者坐在灯下,手中拿着刚拆开的纸函,眉头紧蹙。

“仓契、地票、女塾、民设讲堂……”

他喃喃念着,手指拂过纸页边角,那上头夹着一枚火漆封印,正是京中六部某机关的内纹——

“‘东岭村制案’,已被递上堂。”

“京师有人动了心思。”老者闭目片刻,抬手挥退来人,低声道,“查,那林姓女子,不是泛泛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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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仓学讲堂外。

沈砚之拎着一盏灯,从讲堂后绕回他自己的小院。

他肩上沾了几根枯草,腰间挂着一张皱得不成样的手写图,是林晚烟今晨塞给他的新“仓图草案”。

“开渠、布票、识字、设课……她还真敢一条条来。”

他轻轻笑了一声,刚要回屋,忽然顿住脚步。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封小信函。

纸封极薄,背后用白米汁贴着,没有署名,也无火漆。信封正中,却只写了一个“砚”字。

沈砚之心头微动,抬手取信,进屋。

烛火下,他缓缓展开纸函,纸上字迹细瘦:

“京中动了——南部仓制已入列试研案,东岭一役或成突破口。慎之,勿暴露身份。若需手段,回字即应。”

落款,是熟悉的“青文斋”暗号。

他指腹摩挲信尾,神色缓慢收紧,目光落在案角那块已经褪色的红绳扣上,沉默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句:

“风,从庙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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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并不平静。

村南坡脚,黑影一晃。

一支五人队,身穿短褂、脚步无声,停在了通向村北的羊肠小道上。

为首者低声咳了一句:“按地图,前方百步,是他们新开的讲堂。”

“巡田为名,察课为实?”后面一个低声。

“官上只叫查仓契,若真是乱制学堂——封。”

话音落下,一条土狗忽地冲出来,叫声惊破夜色。

“汪!汪汪——汪!!!”

“糟了!”

几人惊起之际,远处屋舍接连亮起灯火。

“有贼?!”

“谁在村头叫唤?”

“狗子疯了?!”

三娘裹着布衫奔出门,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谁敢半夜吵咱村讲堂,叫你吃我大招——!”

几黑影一怔,竟被她吓退数步。

与此同时,小喜子第一时间点起屋角火罐,用竹筒猛吹一口,火星腾起,点燃讲堂后院高竿上的“仓字火号”。

“亮了!仓火亮了!”

十几户人家奔出门,连背娃的、拎锅盖的、拿锄头的都来了,围着仓学讲堂一圈。

林晚烟踩着草鞋赶来,气都未喘,“怎么回事?”

“有几个人,摸黑往你这边来!”郑三娘气不打一处来,“狗子叫得贼响,一看就不是好人。”

沈砚之却站在一旁,脸色冷静,望着夜色低声:“他们走得急。”

“可露了个尾。”

“……什么尾?”林晚烟问。

“带着‘令旗’,衣摆有绣纹——是‘南政司’私巡的小队。”

林晚烟神色一变。

“官来了?”

“不止是官。”沈砚之眼神沉沉,“是——要来‘定性’的官。”

林晚烟缓缓握紧了手。

郑三娘站在她身边,目光坚定:“你说话,我们跟你。”

林晚烟转头望向那群围着仓学的村民、孩童和夜课大娘,眼神一寸寸扫过火光映出的面孔,最后缓缓开口:

“我们这堂,是仓堂。”

“仓养人,不养虚名,不欺本心。”

“他们若来查契,我给;来查账,我摊;来查学——”

她低声:“我教的,是字,不是祸;是路,不是反。”

人群安静几息,有个孩童突然大声喊:“我今天学了‘人’字!你们要听我读吗!”

林晚烟喉间一哽。

她抬头看沈砚之,他却低声一笑,道:

“你教得对。”

这一夜,桃源村的“仓堂之火”燃了一整夜。

天光未亮前,庙堂中已有人开始翻卷:东岭山麓桃源村制,仓学可行否?若可行,试点几县?若不可,谁担责,谁裁撤?

人心初动,风起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