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飘渺感，康纳·基里曼在门口一众部门负责人那交织着复杂情绪——羡慕、敬畏、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目光洗礼下，迈出了指挥中枢的大门。
门扉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康纳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目光的分量。
但他此刻的心神，大部分仍沉浸在那片白雾笼罩的王座之下，回荡着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话语。
‘同行者……’
‘帝国未来的宰相……’
‘你很重要……’
‘还有......注意身体。’
每一个词都很重，砸在他因过度疲惫而略显脆弱的神经上，却又在王那穿透薄雾的肯定目光下，化作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荣光与沉甸甸的责任。
康纳感觉自己仿佛踩在云端，脚下是坚实的地板，灵魂却漂浮在一种被宏大命运选中的晕眩里。
疲惫的躯壳被那神奇的药剂注入活力；
精神则被那前所未有的期许和认同点燃。
他努力维持着城邦执政官应有的沉稳仪态，向这些等候的部门负责人们微微颔首致意，动作却比平日略显僵硬，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可能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那是激动与药效共同作用的结果。
没有过多停留。
康纳在众人复杂的注目礼中，走进了高塔的运输设备，朝着自己在这庞大地下空间的办公区域驶去。
...
当厚重的门扉滑开，属于他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金属墙壁泛着柔和的冷光，恒温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处于关闭状态的数据屏镶嵌在一侧墙壁上，映出室内模糊的轮廓。
占据核心位置的是一张宽大厚重的合金办公桌，桌面此刻堆积着数摞比康纳臂弯中更显杂乱的文件、卷宗和待处理的却又不那么急切的常规事务。
几把为访客准备的椅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以及地下空间特有的、经过循环过滤的微凉气息。
康纳步入这片熟悉的领地。
身后的门无声合拢，终于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那份踩在云端、灵魂漂浮的晕眩感，被这充斥着工作重压的熟悉环境稍稍拉回了地面。
他走向办公桌，将臂弯中那叠象征新使命的羊皮纸文书轻轻放下。
在将桌面上堆积的、略显杂乱的常规事务文件简单整理归拢，推向桌角一侧。
腾出面前的空间后，康纳才重新拿起那份由王亲授的任务书。
指腹抚过坚韧的羊皮纸表面，康纳深吸了一口带着纸墨与微凉循环气的空气，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他打开了任务书。
...
第一项任务：即刻着手构建具备更高运转效率的内政行政体系，遴选并派遣一名精通城邦政务、熟悉行政体系全貌的资深书记官，协助王尽快掌握城邦核心政务信息......
第二项任务：加速推进第一百二十九号舞台与第一百二十八号舞台的筹备工作......
第三项任务：启动对暂定名称为骨头的事物的搜寻工作，在不干涉城邦正常运转及舞台筹备工作的前提下，调动一切可用资源与信息渠道进行探查......
...
羊皮纸上的文字清晰而有力。
康纳的目光在三条任务上缓缓扫过，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被拉回地面的现实感，此刻彻底沉淀下来，转化为专注的思考。
他从桌角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硬质羽毛笔；
又顺手从整理好的常规文件堆里抽出一张质地稍糙的草稿纸铺在面前。
事分轻重缓急。
此刻摆在面前、最不容耽搁的急切事务，无疑是任务书的第二项——加速推进舞台的筹备工作。
第一幕剧以震撼性的方式落下帷幕，而紧随其后、将在短短三天后一同上演的第二幕与第三幕；
其筹备工作刻不容缓。
这两幕剧的剧本构思独特且紧密关联，其核心目标受众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上层盘根错节的贵族集团，转向了基数庞大、沉默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城邦底层民众。
康纳的羽毛笔悬停在草稿纸上。
墨点无声地晕开一小团。
...
他的思绪聚焦于这两幕剧的核心驱动力——军功晋升制度。
这并非一个全新的概念草案，它一直存在于他私下在学者中心创办的军官学院的授课纲要里，甚至是他心中为城邦未来描绘的蓝图一角。
然而，在过去，它更多像是一个深藏于密室、不敢有丝毫泄露的禁忌幻想。
为何？
因为这套制度的本质，是对现有权力结构与阶层固化根基的彻底颠覆。
它承诺的，是凭军功与才能，而非家族血脉，获得擢升、荣誉乃至改变自身与家族命运的机会。
将晋升的阶梯，砸碎贵族垄断的壁垒，延伸到那些在矿坑中挥汗如雨、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在街头挣扎求生的底层民众脚下。
即将在这两幕剧中扮演主角的，正是这一理念最鲜活的注脚：
奥托，出身于环境恶劣、被贵族视为“贱民区”的矿工区，凭借在康纳秘密训练的新军中展现出的坚韧、勇武与对战场时机的把握，已崭露头角。
艾瑞克·冯·斯特劳斯，一个曾在平民区污秽巷弄的乞儿，被他在学者中心一角秘密建立的军官学院从泥泞中拾起，以其敏锐的头脑和对知识的惊人渴求，迅速蜕变为一颗耀眼的新星。
他们的故事，就是军功晋升制度最有力、最具煽动性的宣传！
通过舞台剧的演绎，将奥托的力量与艾瑞克的智慧如何通过这条新路获得认可与回报的过程，生动地展现给无数与他们出身相似的民众看——这并非虚幻的承诺，而是触手可及、正在发生的现实。
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康纳并不迂腐。
迂腐的人不会在坐稳执政官宝位后，仍每天清晨坚持策马前往军事区，与新军一同操练；
不会将家族积累的财富不用于享乐，反而在学者中心一角秘密营造军事学院，并派遣心腹深入平民区甚至“贱民区”，收留那些被遗忘的可怜儿童，给予他们干净的衣物、营养的食物和名师教导，将他们抚养长大。
“野心勃勃的基里曼”——这个由贵族们怀着恶意赋予的称号，并非空穴来风。
在梅林降临后，康纳便彻底释放出了隐藏在内里的真实自我：在政治决策上，他敢于豪赌。
而碰巧的是，梅林的赌性同样惊人。
在舞台剧草创阶段，梅林就清醒地认识到这两幕剧的实施，以及这项在他眼中尚显粗糙的军功晋升制度所要运转起来将面临的巨大阻力。
然而，在剧本选择阶段，他依然毅然批准，甚至亲自帮助康纳完善了这套制度。
只因，作为现实主义者，梅林深知：当切切实实的利益就发生在人们身边时，将会掀起滔天巨浪。
如今，在第一百三十号舞台尝到巨大甜头之后，梅林的决心更加坚定——天知道，这两场直指城邦根基的舞台剧成功上演，会为他带来多么丰厚的回报——320点、530点、630点、抑或……更多。
在任务书中，梅林甚至特意与康纳这位总制作人进行了沟通，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计划坚定不移的支持和对康纳能力的信任，在为这位关键的执行者注入强心剂。
为了进一步打消可能的顾虑，梅林还暗示性地提及了那套康纳已隐隐察觉的、遍布城邦的隐秘高效监控体系——这无疑是张强大的暗牌。
...
悬停的羽毛笔尖，终于让草稿纸上那团悄然洇开的墨渍，吞噬了更广的疆域。
康纳的目光再次沉入任务书。
仔细研读着第二项任务的所有细则。
当视线掠过基础要求后，那大段大段刺目的“杀”字，让他停顿了片刻。
随后，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指尖划过纸面。
羽毛笔终于落下——
深深咬进纸纤维，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大清洗。
笔尖微微停顿。
一道决绝的横线划去了第一个字。
再次停顿，第二、三个字也被另一道更重的横线覆盖。
最后，整个词语被一个粗圆圈勾勒。
在圆圈收尾处，一个用力上扬的弧线，像一道甩出的鞭痕，将这个词——或者说这个方案——远远抛掷到了思考序列的最末端。
康纳向后靠进椅背，指节抵着眉心。
第一场戏剧的成功已经照亮了路径。
紧随其后的第二、第三场，逻辑上并不难复刻：只需将精心训练的英雄投放到预设的地点，让他们吐出那些只属于神话或舞台的、金光闪闪的台词，再让早已混迹于人群中的群演们适时地呐喊、烘托，将气氛精准地推向剧本设定的沸点。
最后，只需在暗处那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推……戏剧的帷幕便能再次顺利升起。
但，也仅仅是上演而已。
康纳的指尖在桌面上敲击着节拍。
他太清楚了——在一切如旧、纹丝未动的情况下，这两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最终只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它们无法撼动水面下盘根错节的根基，更掀不起改变命运的惊涛骇浪。
他的顶头上司，梅林，显然洞悉了这一切。
在那份任务书里，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直白，为康纳勾勒了一个参考方案——一个用淋漓鲜血书写的解决方案：杀。
将那些反对军功晋升制度的声音，连同它们的主人，一并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当反对者化为尘土，喧嚣自然平息，留下的便只有一片整齐的颂歌。
这绝非一个深思熟虑的解决方法。
更像是一种底线的宣告，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宣示。
当然，作为了解这群贵族们的人，康纳知道，这群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蛋人根本支撑不到刀变得血淋淋的程度，只要刀稍微沾染上一些同类的血，他们便会以一种迅速的速度投降，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反对你，只敢在背地里搞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灯光正从顶部的机械灯向下漫溢。
将灯架内侧精心雕琢的几何花纹清晰地投射在天花板上，形成一片明亮而复杂的光影图样。
康纳突然有了一个初步构想：先清洗一部分触碰到他之前埋下雷却未发难的贵族家族，让刀染上血，再运用神圣决斗的最终解释权分化一部分，最后是否能将任务一，这在目前很难实施并且不是很急切组建的内政行政体系包装一下，当成一块巨大的肥肉，在贵族们看来是难得的好机会抛出去，作为让步的奖励。
...
完成对任务二构想的梳理，康纳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些许。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
目光转向那份同样急切的第三项任务。
这项任务显得颇为奇特——除了详尽的文字说明，旁边还附上了一副引人注目的图片：图片中的物体由数个棱角分明的灰白色长方体堆叠而成，呈现出一种粗犷、近乎抽象的三节脊椎骨形态。
线条硬朗，边缘带着明显的锯齿感。
康纳的指尖摩挲着下巴，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被标注为骨头、由王亲手绘制的奇特物体上。
骨头？
他当然认得。
只是他见过的任何骸骨——无论是野兽还是城邦亡者——都未曾如此……规则过头。
或者说，方得如此纯粹。
与任务二那盘根错节的权谋棋局相比，任务三的指令显得异常简洁：寻物。
找到图片上的物品，并探清其来源途径。
目标清晰，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王在任务说明中给出了关键提示：他推测这奇异的骨头，极可能源自这颗星球上的原生巨兽——荒兽。
然而，自从城邦的钢铁壁垒在荒野中巍然耸立，那些曾经如潮水般袭来的、残暴而原始的巨兽，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这群两脚直立猿的棘手。
它们悄然退避，将庞大的身影隐没于更深、更远的蛮荒腹地，踪迹难寻。
这意味着除了常规搜寻外，还需要秘密组建一个狩猎小队来去狩猎荒兽。
人数要少，速度要快，实力要强大。
任务的完成需要一支由城邦最出色的勇士们所组建的狩猎小队。
那么，谁才是城邦最出色的勇士？
尽管，本能的担忧如同冰凉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
但康纳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异常清晰地聚焦于一个身影——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他的养子，罗伯特·基里曼。
这个名字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跳到了所有备选者的最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