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毫无生命的温度。
铃音指尖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认知。那流淌着暗红与淡金混合液体的金属臂骨,那明灭不定、如同活物般游走的古老符文,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锈尘区义体医师所能理解的范畴。这不是她父亲老林修理过的任何一种军用义体,也不是黑市里流传的那些危险改造。这是某种……非人的、带着远古气息的异变!
“你…你…还是天封吗?”
破碎的哭腔在弥漫着金属粉尘和血腥味的空气中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撕扯着天封的神经。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条狰狞的右臂,暗银色的骨骼暴露在昏黄的应急灯光下,符文幽光流转,断裂处渗出的液体混合着他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冰冷的合金残骸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嗒、嗒”声。
剧痛是真实的。撕裂皮肉的痛,强行改变结构的痛,还有铃音眼中那巨大恐惧带来的、更深沉的痛。
“我……”天封的喉咙像是被砂砾堵住,声音嘶哑干涩。他想说“是”,想告诉她他还是那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绝缘体废铁,可这条手臂,这源自指环的冰冷力量,像一道深渊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他下意识地想缩回那条令人恐惧的手臂。
“别动!”
几乎是条件反射,在恐惧的泪水还在滑落的同时,铃音那只完好的左眼猛地一凝,属于义体医师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惊骇。她看到了金属臂骨边缘撕裂翻卷、还在渗血的皮肉创口,看到了那些被符文力量灼烧出的焦痕。巨大的危险感让她心脏狂跳,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职业病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沾满污垢和血迹的手没有退缩,反而更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抓住了天封那条非人手臂的上臂——相对完好的血肉部分,阻止他缩回的动作。
“伤口…必须处理!”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那只闪烁着冷静蓝光的机械义眼瞬间进入高强度工作状态,扫描线飞速扫过天封整条右臂的异化区域。“创面太大…混合性出血…还有…未知能量残留…感染风险极高!极高!”
她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是在给自己下命令,也像是在驱散内心那巨大的恐惧。她手忙脚乱地再次翻找自己围裙下那个仿佛百宝袋似的大口袋,动作因为疼痛和焦急而显得有些笨拙。金属镊子、止血凝胶罐、强效生物粘合带、几小包标注着骷髅头警告的广谱抗感染纳米喷雾…她一股脑地掏了出来,摊在相对平整的一块金属板上。
“忍着点!”铃音咬着下唇,眼神锐利如刀,彻底进入了“医师模式”。她先是用镊子飞快地清理掉创口附近沾染的金属碎屑和灰尘,动作精准而快速。然后,她拿起那罐强效止血凝胶,毫不犹豫地、近乎倾倒般地将大量淡绿色的粘稠凝胶覆盖在皮肉与金属臂骨交接的狰狞撕裂口上。
“嘶——!”天封身体猛地一抽,倒吸一口冷气。凝胶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远超之前的划伤。这凝胶显然是为了处理严重义体创伤设计的,药性极其猛烈。
“活该!”铃音咬着牙低吼一声,眼圈依旧泛红,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飞快地用粘合带将凝胶勉强覆盖住的最外层皮肉固定住,试图阻止更多的出血和暴露。接着,她抓起那几包抗感染纳米喷雾,对准创口边缘和暴露的金属臂骨连接处,嗤嗤嗤地连续喷了几下。细密的银色纳米雾覆盖上去,带来一阵诡异的凉意。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决绝。处理完最致命的创口,她才稍微松了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着脸上的灰尘和泪痕。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暴露的暗银色臂骨和流淌的符文上,恐惧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让她处理左臂几处被金属割裂的普通伤口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这…到底是什么?”她低着头,一边用相对温和的凝胶处理天封左臂的伤口,一边声音发颤地问,不敢再去看那条右臂,“我见过锈尘区所有的改造,最疯狂的黑市医生…也没搞出过这种东西…它…它在吸收周围的玄罡废气!”她猛地抬头,机械义眼捕捉到空气中那些浑浊的、带着辐射的玄罡废气微粒,正被天封右臂骨骼表面的符文极其微弱地牵引、吸附过去!这景象让她头皮发麻。
天封沉默着。爆炸的烟尘还在远处缓缓沉降,垃圾山深处传来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和呻吟。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条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手臂,感受着它内部蕴含的、如同蛰伏凶兽般的恐怖力量,以及那持续不断的、源自血肉与金属强行融合的撕裂剧痛。脑海中,那赤红巨剑撕裂星河的幻象碎片和冰冷的女声(“破界者协议…千劫战体…”)再次翻腾。
“我不知道…”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疲惫而茫然,“是…那个指环…”他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指了指窝棚的方向,“碰到它…然后…就这样了…”他无法解释那幻象,无法解释那声音,更无法解释这手臂的本质。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铃音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窝棚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残骸。她抿紧了嘴唇,没有再追问。现在不是探究秘密的时候。她迅速包扎好天封左臂的最后一道伤口,然后脱下自己那件打满补丁的围裙,不顾上面的油污,用力撕开成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
“手!”她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天封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条狰狞的右臂伸了过去。铃音避开那些暴露的金属和符文区域,小心翼翼地将布条缠绕在相对完好的上臂位置,覆盖住她之前处理的伤口,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勉强起到一点固定和遮掩的作用。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靠在一块扭曲的合金板上剧烈喘息,断腿的剧痛让她脸色更加惨白。
两人一时无话。劫后余生的短暂麻痹过去,身体的剧痛和眼前的绝境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没了他们。
窝棚被爆炸波及,大半坍塌,里面仅有的、赖以生存的简陋家当——那盏劣质玄晶灯,那点充当床铺的隔热棉,还有天封视若珍宝的修理工具和备用零件,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基因抑制剂?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天封看着自己那条被布条勉强包裹、却依旧能感受到冰冷金属轮廓和非人力量的右臂,再看向铃音那条扭曲变形、血迹斑斑的左腿,一股沉重的绝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基因崩溃的剧痛在体内重新变得清晰,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本就短暂的寿命正在飞速流逝。而铃音的腿伤,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下,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对不起…”天封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力和自责,“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那块玄晶…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这该死的手臂引动了什么,也许爆炸不会发生?或者不会那么巧在通道上?他不敢深想。
“闭嘴!”铃音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疲惫的严厉。她靠着冰冷的金属板,仰头望着那片永远灰暗、翻滚着毒云的天空,机械义眼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铁钩帮炸通道,是迟早的事…强森早就看这条近道不顺眼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
她顿了顿,转过头,那只完好的、人类的眼睛看向天封,目光复杂,里面混杂着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肯熄灭的倔强:“先…想办法活过今晚吧。”她指了指自己那条断腿,语气平淡得令人心酸,“我的腿…需要固定。还有你…你的伤口…我的药不够…撑不了多久。”
天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条扭曲的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右臂传来的剧痛,开始在附近的废墟中翻找。断裂的金属管、相对平直的合金条…他需要找到能充当夹板的东西。
他的动作惊动了废墟下某个角落。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堆扭曲的管线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满是黑灰,只有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格外明亮。是小豆子,一个经常在垃圾山捡漏的半大孩子。
“封…封哥?铃音姐?”小豆子声音颤抖,显然被刚才的爆炸吓坏了。他看到了天封那条被布条包裹却依旧显得异常粗壮、形状古怪的右臂,看到了铃音那条扭曲的断腿,小脸瞬间煞白。
“小豆子!”铃音眼睛一亮,强撑着精神,“你没事太好了!快,帮个忙,找几根直的…不太重的金属棍子过来!要快!”
小豆子用力点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钻回废墟,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地拖着一根废弃的、相对笔直的金属支撑杆跑了回来。
天封接过支撑杆,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和牙齿,配合着铃音的指挥,艰难地用撕下的布条将支撑杆固定在铃音断腿的两侧。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铃音疼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只有那只完好的左眼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简陋的固定完成,两人都已筋疲力尽。他们互相搀扶着,挪到一处背风、相对远离塌方废墟、由巨大引擎残骸构成的凹陷处暂时栖身。小豆子懂事地找来了一些相对干燥的隔热棉碎片铺在地上。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垃圾山的温度骤降,冰冷的金属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远处的净天壁垒依旧闪烁着虚幻的霓虹光芒,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嘲弄。
天封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右臂的剧痛和体内基因崩溃的啃噬如同两把钝刀,一刻不停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侧过头,看着蜷缩在隔热棉上、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发抖的铃音。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脆弱。
“铃音…”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铃音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天封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被布条包裹的右臂上,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内部蕴含的恐怖力量。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迷茫攫住了他。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害怕…”
铃音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
“我怕…这条手臂…”天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怕它里面的东西…怕…怕有一天…它会把我…变成…变成一个…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冷热…感觉不到…你的手的温度的…机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它…它让我忘了…忘了痛是什么感觉…忘了…我是谁…”他转过头,看向黑暗中铃音模糊的侧脸轮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铃音…到那时候…求你…一定要…修好我。”
“修好我…”
“把我…变回那个…能感觉到痛的…天封…”
寂静。只有远处垃圾山深处不知名金属冷却收缩发出的细微“咔哒”声。
良久,黑暗中传来铃音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像一声压抑的叹息,又像是一个沉重的承诺:
“…嗯。”
黑暗笼罩着冰冷的残骸,两个遍体鳞伤的身影依偎在绝望的边缘。一条非人的手臂,一个沉重的誓言,在这片被遗弃的金属坟场中悄然缔结。而垃圾山更深处的阴影里,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透过夜视装置,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临时的避难所。强森损失的玄晶和丢掉的颜面,需要用血来洗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