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之上 决裂

元龟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滨松城门户二俣城比我预想的早一天被信玄攻略,算是我失策了。其城主中根正照在彻底断水一周后无奈投降。虽此前井川家尚派兵攻略犬居城,却是被武田军的内藤部一顿输出暴打。但往好处想好歹是损失了敌方两千人的兵力。

虽然攻略犬居城的友军也死得差不多了。

人在滨松的家康自然是有些慌张,不如说德川家上下神经都有些紧绷。反观我军,因为是来帮忙的,基本不怎么受德川军的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心态还算不错。但这帮底下的士兵不急,我这总大将可是有些紧张了。

家康在前些天,请求我在今日告诉他先前我刻意隐藏的计划,并且将战术战略部署权以最大限度交给了我,请我务必要带领德川家打赢信玄。小乌龟会做出这么大的让步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如说他当时拜托我的样子都有些可怜了。

我也不太确定信玄什么时候会来,因为与我所知的历史产生了偏差,但是预计二十一日左右,这是肯定没错的。再过几天,率领两万二千人大军(原来是两万七千,除去驻守犬居的小山田三千、内藤损失的两千人)的信玄就要气势汹汹地冲来揍我们了。家康又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让我顿感为难(笑)。我能否立下战功,迎娶公主,然后名扬立万就看这一仗了。

这几日我反复推演战局,又多做了五六个备案,防止信玄一脚把我们踹死。不断与手底下的家臣和权右卫门讨论每一个方案的可行性,花费数个日夜,最终完成了个应该还算过得去的计划。

虽然我天天在那边嘲讽信玄浪得虚名,但是信玄厉害是真的厉害。他可是连我家主公都未曾击败过的存在,自然是要小心应对。

今日即二十日下午,我时隔多日再度进城面见家康,将这份计划书传给家康。

家康面色凝重地扶着下巴,仔细浏览着长长的计划书。良久,他便摩挲着脸看向我,随后又撇了一眼计划书,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不悦,「和兵卫殿下,依你之意,是希望由我等负责正面扛住战线,井川军负责待机包抄?」

他说这话时,不时瞥着计划书,语气有刻意凝重。对此,我则象征性地行了一礼,瞥了几眼计划书,对照着上面的内容给出答复,「正是如此,家康大人。」

「嗯?」家康仍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浏览着计划书上的内容,随即与我对视。

「毕竟家康大人您方可组织大军与信玄正面对抗,在下手下不过五千余人,实在难以直接与您一同组成军阵……望您谅解……」

「可这……」家康脸色愈发难看。像是难以接受自己的军队在前线拼命,我在后方就出一点力。他俯下身子,再度看了几眼计划书,挺起身质问道,「可和兵卫殿下,你能确定按这计划一定可以击退信玄吗?仅凭你那区区五千人人真的能与我军配合好吗?当初我说将战略与战术部署权极大限度让度给殿下你,可不是为了见到这样的计划。」

「此乃何意,家康大人?吾主好不容易特抽五千精兵支援您,什么叫『区区五千人能否与您配合?』」

「这作战计划风险未免过高。即便我再欣赏殿下,也实在无法让手下陪伴多年的家臣送死。」

「那您又认为如何呢?当初说作战计划听从我军安排,眼下由我军费尽心思做出的计划您又不接受……」

我在此停顿了一会,挠了挠头,试图回忆起些东西,视线在计划书上游离。家康见我一直不说话,便有些疑惑。如同察觉到什么一般,摇了摇头轻叹口气,伸手指向计划书上的某一列极其潦草、几乎无法辨识的笔迹。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了过来,随即长叹口气、继续开口。

「——这是否有些无理取闹了呢,家康大人?」

「什么?!」

此言一出,一向能忍的小乌龟顿时气得炸开龟壳,一向善于伪装的小狸猫直接暴露出原先凶恶的模样——

「分明是过于浅薄!任性至极!全程皆由我等吃苦,好处全让你们捞了,换你会忍吗?!」

「为了胜利,若是这点牺牲都不愿付出……看来传说的三河之龟,也不过如此。还是说您的气量本就如此?」

我最后看了一眼计划书,长舒口气,随即毫不客气地与德川家康对视。家康在最后确认次计划书的结尾后,便立即愤怒扯起,将其撕了个粉碎,并且破口大骂道。

「若殿下只有此等视我德川如草芥之计,那便请率贵部自便!眼下存亡,德川一门自会承担!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贱民!竟敢与我叫板?!」

「家康大人,您应该知道您在说什么吧?」我强装镇定地紧紧扯住袴,瞪向与我怒目而视的家康。

「啊啊,我德川家还不至于求个贱民施舍。」

「哼……」对此我冷哼一声,「原来如此呢……对您的气量抱有期待的在下,真是骏河的大傻瓜呢……不过您若是真不需吾等援助,那便拿出点实际成果啊!自武田侵攻以来,你们有几次是打赢的?!每次都是输得一塌糊涂!整整两个月,你们德川家隔三差五便来一封求援信,当时怎不知,如今在我面前叫嚣的德川家康是个完全不识时务的废物?!请吾主支援的是您,如今将我赶走的也是您……我春野俊人虽出身平凡……但!好歹也是有武士的尊严的!」

我阴笑着起身,有恃无恐地俯视着身高更矮的家康。

「怎么?贱民靠武士晋升,真把自己当武士了?」家康冷笑一声,毫不退让地回瞪过来,「说到底,像你这样贱民不配被为道大人赏识。」

「什……呵……」面对家康的攻击,我仍是强装镇定挂着笑容,「至少,我没做过什么可悲的人质呢。贱民也有贱民的好处哦,德川家康。」

「你这混账……」家康满脸涨红,浑身颤抖着向前迈出一大步,趔趄下竟是推倒了火盆,将地上散落的纸片点着了。家康只是瞥了一眼将计划书逐渐吞噬的火舌,随即继续骂道,「你懂什么?!我这么多年被今川家鄙视,被同乡嘲讽的屈辱……有、有什么是你这贱民能体会、体会得到的!你、你……哈、给我——」

「——主公大人!发生什么了?!」

这时八成是听到这屋动静的两个德川家臣连忙快步赶来。家康继续与我对峙,仍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声音与身体都在轻微颤抖着。我对能有这出格反应的家康极其满意,瞪他的目光不禁柔和了些。对方见状顿时有些不解,随即如同想到了什么般立即转身,放弃与我对峙。

「——平、平八,康政,送客!」

家康颤抖着肩,像是在忍耐着什么般刻意厉声道。对此我则严肃开口,「您最好别后悔,家康大人……还有,请给在下注意点。」

「……」

家康肩膀不再颤抖,自然了不少。见状我冷哼一声,不顾本多忠胜与榊原康政挽留,甩袖离去。

×××

在和兵卫走后,在场的本多忠胜与榊原康政有些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忠胜大人……主公大人方才是怎地了?」

「我不也和你一起来的吗?前些日子还与那人把酒言欢,如今为何也不清楚。」

二人默默退后,用着家康难以察觉的音量交谈着。正当忠胜打算一探究竟,问问家康事情详情时,家康忽然推开二人走向庭院,颤抖着肩膀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你个春野俊人!竟是这般挑衅?!真是好啊!混账!」

家康的笑声在二人听来多少是渗人的,吓得忠胜顿时没得问家康缘由的想法。而康政虽然多少也有些害怕,但出于好奇与责任,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开口询问。

「主公大人,请问方才……您与井川的那位大将发生了何事?」

闻言家康便眼含笑意地回过头,着实将康政吓得直接跪在地上。

——主公大人莫不是被那人气疯了……怎会这般恐怖……

而家康则渐渐收敛起笑容,即便再生气,在家臣面前也得多少收敛些,随即一脸严肃且带着些许怒意地开口道,「康政啊……没事,只是与那小鬼吵了一架。」

「那、那是为何?前些日子不是……」

「姑且是我看走眼了,以为那厮当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不能让你们白白送死,那种人不论如何,到底是个小屁孩。」

康政一听此言便顿感不妙,「这样是否有些不妥,主公大人?毕竟是我等先厚着脸皮,请为道殿下派兵支援。如今与人家吵架……信长大人问罪下来……该——」

「——闭嘴!一切后果皆由我德川家康承担!」

家康忽然变了脸色呵斥道。对此康政也不好再讲什么,只是在心中暗自想道。

——不好了……主公大人真的动怒了。怎会偏偏在信玄将要攻来这一如此危险时刻与井川决裂?原本战胜信玄那厮的机会本就渺茫,若是气得井川家就此退兵……

一想到这,康政便决定先以大局为重,向家康郑重行了一礼后,便打算叫上忠胜出城,向和兵卫赔礼道歉。转头只见忠胜似乎想捡地上的计划书残片,结果却被家康给严厉呵住,「平八!你在作甚?!会烫伤的!」

「啊,主公大人。」忠胜闻言连忙收手,随即一言不发地向家康低头致意。家康示意康政与忠胜二人快些退下,自己想独自清净一会,整理情绪。无奈之下,二人不解地对视一眼后便向家康告辞。确认二人离开后,家康才松了口气。

「——半藏!出来!」

不过几秒,跟了家康不知有多少个年头的甲贺流忍者,服部半藏正成便从御殿某处的屋顶跳了下来,出现在家康面前。

「去井川军驻地,给我看看那个小鬼在搞什么!一有什么动静立即汇报!」家康再次带着怒意狰狞着命令道。半藏对此则小心地开口。

「主公大人,如今正是关乎我等存亡之际,岂能内——」

正当半藏继续劝谏时,他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随即朝家康头顶的天花板连续投射了十数枚苦无与手里剑,紧接着一跃上树,跳上房顶,「主公大人!来者乃是真田忍者,猿飞佐助是也!待属下取他御首!」话音未落,房顶的打斗声便渐渐远去。

家康对此却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真田忍者吗……呵……都在和兵卫的意料之内呢……」

话毕,他便带着笑意,搓去尚未化成灰的计划书。

×××

与家康大吵一架后,我便迅速出城回到阵中,组织众人稍微做一下准备,明日一早离开滨松。

「——大人,情况如何?」

就在我清点背包物品时,次郎长与三十郎便凑了过来,向我询问与家康商议进度。我自是将部分情况告知,其余掩藏,「明天就走了,还在意这个做甚?理所应当是大吵一架,果然是不接受这个计划。」

次郎长有些尴尬地露出苦笑,为难地挠了挠头。三十郎则是搭着次郎长的肩,半开玩笑地道,「喂喂,那我的奖励呢?」

「怕什么?又不会没掉。」我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明天,只要做好你先手大将的任务,乖乖听我指挥,奖励自然少不了啦。」

「不是说已经和家康决裂了吗?」

「回头教你明国的『三十六计』,里面可是啥都有哦。如今还算是预料之内。」

「都这样了还……」

三十郎不解地望着我,我则仍是予以奸笑,期待他能从中参透些什么。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这时次郎长如同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眼中忽然一阵放光。

「大人还真是今孔明呢。」

「不不不,太看得起我啦,离孔明还差得远呀,只是善施小人计罢了。」

次郎长也算有进步,没有把脑子想的直接讲出来。不过他会知道孔明倒是有些意外呢,还以为他真的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三十郎也一副想通了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展露笑容。我则无言肯定了他的想法。

就在此时,一名使番急匆匆地掀开帷幕跪在地上,「报告,榊原康政大人求见。」

闻言我笑着应下对方的请求,随即示意在场众人各自坐回位置,静候康政。没过多久,那使番便领着号称德川四天王之一的榊原康政来到了我军本阵中。康政见了我,先是不符身份地郑重行礼,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整齐摆放的物资,随即才缓缓坐在地上,不解且有些担忧地开口,「方才在下见将士都忙着整理东西……莫非殿下打算回师挂川?」

「毕竟您的主公说得很明白了,我军去留自便,一切由德川家康承担。眼下正好快过年了,便打算带将士们平安回家。预计明早,我军便会离开此地,这几日多谢关怀了。」

一听我说这话,康政立即慌了神,「万万不可,请您三思啊殿下!武田信玄已逼近此地,您若不在,仅凭我军该如何抵御敌军啊?请您务必再作考量。」

「是吗。」我冷下脸,前倾着身子道瞪着康政,「我井川家出于道义,特派五千精兵救阵。如今却是令在下这般心寒……」话音未落,我便冷笑一声,「那计划书可是我军几日心血,竟是将其那般轻易撕碎,叫在下好生痛心!」

「这、这…………在下在此谨代吾主向您致歉……」康政惊恐地向我更为敬重地行了一礼。对此我不禁有些愧疚且难忍笑意,只得更为冷漠地开口。

「此次撤军井川家不会有任何实质损失,在下乃是小人,重实不重名,这等不齿之事不会在意。望尔等另寻高明。」

「殿下!只有这点!只有这点!请您务必三思啊!」

「……权右卫门大人。」

我始终与康政对视,将头偏向一边,示意权右卫门送客。康政这时有些绝望地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得异常悲哀。但为了胜利,我也不得不欺骗所有人。尽管心怀歉意,可我也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将「大恶人」继续演下去。权右卫门轻侧着身向康政致意,见状康政有些不甘地叹了口气,随即缓缓起身。对此我则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信件,让三十郎递给康政。康政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这封信,我用着十分严肃的语气开口,「请把这个交给家康大人,事关日后赔款与同盟要事。他的无理之举,在下看在眼中,让他务必拼命保存,否则莫怪我军不认账。」

「这……这是…………」康政的声音与身体不禁有些颤抖,我则淡然道。

「——断盟书。」

「——什?!」

「送客。」

话音未落次郎长起身示意对方离开。康政完全是怅然若失的样子,将那封信妥善收进怀里后便离开了。

×××

「主公大人!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那井川军的大将竟会被气跑?!」

在忠胜那听说自己的主公与井川家派来的援军大将大吵一架,甚至决裂之后,德川众臣纷纷惊恐的涌入御殿当中,试图问出个缘由来。

「如今大敌当前,应当尽量忍耐对方才是,不论如何都需要充足的兵力抵御信玄!」「主公大人还是赶紧到井川本阵中挽留春野俊人大人吧!」「主公大人要以大局为上啊!」「是啊是啊!我等战胜信玄二万大军的可能本就不足,如今又少了井川的援兵……」

而家康有些不耐烦地望着门前七嘴八舌的众人,随即大喝一声。

「都给我闭嘴!你们是想让自己的主公给一个区区足轻大将低头道歉吗?!我也是为了你们好!那个贱民是想让你们去送死啊!对方也只不过是个战绩稍微好看了点,实际上就打过两场仗的小鬼头而已!让那种只有十八岁的小鬼帮我们真不怕拖了后腿?!」

此言一出,众人当即沉默下来。往常家康不论如何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不论多么过分的要求都会陪着笑容应下。如今家康大发雷霆,属实是远超众人意料,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主公一旦生气,没个两三天是消不下来的。

——好累啊……和兵卫给我留了个这么大的烂摊子。

家康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正当他想以「想一个人冷静下来整理一下情绪」为由打发走众人的时候,前去井川本阵挽留和兵卫的康政这时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跪在家康面前,从怀中取出那一封厚厚的断盟书。家康见状先是一惊,紧接着故作动摇地从康政手中接过,同时向后走去,拆开信封,小心展开厚得异常的断盟书的一角,仔细浏览着和兵卫用汉字写的文段。

「是吗……」

家康如此喃喃着,缓缓将断盟书收回信封,随即妥善将其放入怀中。

「辛苦你了,康政。」

「恕臣无能…………」

康政如同是忏悔一般,羞愧地低下了头。

××

申时正刻末,即16时51分。真田忍者猿飞佐助凭借高超的技艺成功甩掉半藏,并且在井川本阵中,听到了后半段和兵卫向康政递交的断盟书,于是立即返程将这好消息报告信玄,并且从头到尾向其复述家康与和兵卫因战术分歧而毁盟的详情。而另一位派出的户隐流忍者户隐逍遥,则在佐助不知道的地方看完了和兵卫动员撤兵到递交文书的全程,紧接在佐助后,向信玄复述情报。

「咳咳……井川家的小子跟德川家康决裂了是吗……」

信玄一边咳嗽着,一边试图静下心,思索着佐助提供的情报,但一直眩晕不止。勉强保持清醒,结合诸多细节分析,最终断定井川家与德川家正式决裂,并且推测井川军大抵明日便会撤出滨松,回师挂川。

「馆主大人,还请深思。万一其中有诈该如何是好?」

高坂昌信像是发现了其中的疑点一般,立即试图劝住信玄。但对方却是以「昌信,菩萨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井川撤军亦是良机,不可错失!已无时间反复确认情报真伪!打赢了,上洛之路便畅通无阻!输了……咳咳咳!也总比坐困乡下等死强……」为由驳回了对方的劝谏。

「主公大人!井川军已经拆除阵地,据井川军大将所言,明日卯时将正式离开滨松!」

「井川军派出斥候侦查远江海岸,疑似提防我等。」

这时又有几个忍者带着情报回到武田军阵。昌信见状虽心有疑虑,但还是听进了忍者的情报,决定相信信玄认为井川打算撤兵的判断。

要说和兵卫终究是算对了,那场费了几天功夫,精心设计的苦肉计成功将一向喜欢调略他人、挑拨离间的信玄给摆了一道,使其误判敌人意图。但要说信玄为何会毫不犹豫地便上了当,主要是因——

「父亲大人!」

就在信玄打算深度分析时,突然咳血不断,乏力倒地。暗红色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根本猝不及防,地面瞬间染上了大片鲜血。一旁的诹访四郎胜赖(即武田胜赖)与一众武将连忙上前查看,并且小心将信玄扶了起来。。

三日前信玄病情加剧,有时竟是坐着都费劲。脾气不时聒噪,变得喜怒无常。从小侍奉信玄的昌信看在眼中,心中便不是滋味。屡次劝信玄以大局为重,保全身体康健,明年再来进攻滨松也好,可信玄时日无多,怒斥对方自己根本不可能老实等到病养好,而他也早有了预感,在每日睡前反复交代后事,生怕一睡不起。

信玄勉强坐正,手背擦去嘴角的鲜血,目光呆滞地晃了晃头。如今视线已是有些漆黑,呼吸逐渐变得费力,喉咙明显还有鲜血的声音。

昌信见状立即解散众人,自己则在此照料信玄。

「馆主大人……」昌信有些悲哀地拍了拍信玄的后背,对方却是不断吐血。也不知是过了几时,信玄才停止,抓着昌信的手臂哀嚎,「昌信……我不想死……我不想现在死啊……昌、昌信……我、我不想死在这乡下……昌……昌信…昌信……咳咳……我要死在京都,死在洛阳,那里才是我该殒命之处…………我不想死啊……为何菩萨大人要亡我……」

信玄哽咽着抱着昌信手臂哭着,声音变得有些无力。昌信抿着嘴,不断快速眨着眼,望向红日归去之处,颤抖着声音开口「这、这菩萨真、真是不公……明明……明明馆主大人数十年如一日供奉,织田信长斩首菩萨……为何天命会站在佛敌那啊…………明明……明明该成为天下人的……只有馆主大人啊…………呜呜……真是造、造化弄人……」

天下人?

对,正是代表日本第一的称号。

武田大膳大夫信玄在甲信这个山沟沟兜兜转转数十载,为的就是天下人这样荣耀。此亦乃全天下无数大名所神往的最高荣誉。只要明天击败孤立无援的德川家康,然后与幕府、浅井、朝仓、本愿寺一同覆灭尾张的大傻瓜,信玄人生五十年的夙愿便将实现。

——八幡大菩萨啊……半年……只要半年就够了……再施舍小人半年足矣……请您务必回应小人哀愿,看在小人为您虔诚铲除佛敌信长……几十年来上供烧香的份上……

信玄已无力双手合十,只得轻阖双目,在心中无数次哀求。

就在此时,西方的夜空有一颗平日暗淡无比的六等星,忽然开始迸发光芒,也不知是否是菩萨听到了信玄心声,打算回应虔诚信徒的悲愿————

×××

二十一日,临近冬至,夜晚变得越来越长,不过这样也好啦。如今辰时将至,手下的将士们也早已收拾好东西,蓄势待发。

根据推断,信玄八成下午就来三方原揍我们了,不过问题不大(应该)。

经过我这几日的观察,上天貌似是眷顾我的。近日频刮东南风,湿度增大,据观察天龙川西畔已是形成了大片浓雾。今日已转为风速恰当的东风,不出意外,下午未时正刻即14时,将笼罩整个三方原台地西侧。计划大抵如此,四番队、五番队与本阵,借浓雾与三方原西北山林布阵。二番队与三番队先是布阵滨松北部山林,待时机成熟向三方原南部前进。目标为强袭武田本阵。

如今上天愿意将东风接给我,真是应了那句「气运在天」呢。感谢神明大人愿将东风借给小人啦,小人事后会多摆些好东西报答您的(笑)。

在反复确认无忍者偷听后,我推开布阵图,再次确认起每个人的位置——

「竹丸,二番队大将。」

「是。」

「三十郎,三番队大将。」

「哦!」

「权右卫门大人,四番队拜托了。」

「嗯,明白。」

「最后……」我看向顶着右三巴前立头盔的次郎长,「次郎长,五番队大将便交给你了。」

「请大人放心好了!」他露出灿笑,信誓旦旦地开口回应。我自然是无比信任次郎长的,向他点头致意后便收起地图,随即调整了一下头盔后便下令道。

「——按计划!四番队、五番队跟我走!三番队跟随二番队!各自抵达预想布阵地点后,半时辰内向我汇报!」

「哦——!!!」

话音未落,各番队大将立即行动了起来。我则提起身后立着的薙刀,带领队伍离开滨松。

×××

「大人!大事不好了!」

上午巳时正刻,在收到井川军已于近一个时辰前便离开滨松的康政立即向家康禀报此事。家康先是唤来半藏警戒四周,确认没有敌方忍者监听后才对康政开口发问。

「康政,你可知道,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

「呃?嗯,东风。」康政有些诧异地如此回应。对此家康仔细看了一眼昨日送来的所谓断盟书,不禁嘴角上扬。

「今天雾气如何?应该不小吧?」

「是,如今天龙川畔起了极浓的大雾,可能下午就会被东风吹到——」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一个借东风!那家伙是孔明吗?!究竟是如何向天借来东风的?!」

家康突然掩面大笑起来,让一旁的康政大为不解。兴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疑惑,家康果断将所谓断盟书交给康政查看,自己则是暗自赞叹。

——为何这人不是在滨松附近流浪?!若是让我德川家康发掘岂会让他屈居这么个小小的足轻大将?!妙啊!真的太妙了!什么都让和兵卫算到了!

家康愈发渴望让和兵卫来到德川家为自己效力。德川家不缺本多忠胜与酒井忠次这样的猛将,也不差本多正信这样的谋士。反而是从未见过春野俊人这般仿佛可以未卜先知的武将。但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家康目前也不知对方对什么感兴趣,不论是女人还是金钱都那难以使其动摇。和兵卫也一直都很老实地待在城外,对城里漂亮的女人都不感兴趣。

不过回归正题,调略一事日后再谈。眼下比起想方设法调略盟友的家臣,还是先想方设法击退武田信玄再说。

康政看着手中所谓的断盟书,不禁一阵疑惑。

「——主公大人,这是……」

「和兵卫殿下制定的计划书。」

「可、可那不是已经——」

「明国三十六计,苦肉计。」

家康露出微笑,将昨日的计划尽数告知康政。对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禁质问家康为何不信任自己,将所有家臣欺骗。家康无奈道,「计自当是少数人知晓才好,毕竟不知何时露馅。骗了你们,我深感抱歉,但为了将敌人赶出远江,万不得已。」话音未落,家康便轻轻向康政行了一礼。对此康政自是理解,也明白主公的苦衷,只是象征性抱怨了两句后,便将计划书妥善还给了家康。

家康展露温和的笑容,望向庭中梅树,如同下定决心般开口,「不论最后胜败与否,生死与否……我德川家康都不会辜负尔等。虽然我是个软弱的主公,但至少这次……」此时他望向一旁的康政与其对视,「我会给三河与西远江那些见风使舵的国人一个交代的。康政,你能陪我到地狱的尽头吗。」

他神情严肃,语气决然。而康政见对方态度如此,也便不再迷惘,立即郑重向家康行了一礼。

「是!只要您不嫌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