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腻。
滑湿。
冷。
心脏在狂跳。
陈圣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轰雷狂雨夜,木屋空荡的横梁上似乎吊起一具具童尸,摇曳着,摇曳着。
他想捉起箱中的鬼头大刀,但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捉起来了,该砍谁?
砍这个阴柔宦官?
还是自刎归天?
哦,自己自刎,是归不了天的。
脑子极其杂乱的,本在茫然失措的陈圣,莫名其妙想起了上辈子某位昭烈帝‘三军听令,自刎归天’的老梗,
他忽然哈的一下笑出了声。
笑的比哭都难看,带着一种从喉咙里逼挤出声儿的又哑又厉,把那蹙眉思索的阴柔男子,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你笑什么?”
阴柔男子横眉冷对,一手负在身后,走上前,弯下腰,另一手轻抚箱中的鬼头大刀。
他靠近时,有一种淡淡的、很特殊的焚香味,直钻鼻腔。
陈圣狠狠喘了口气,默念不动龟蛇四十八字咒,眼神逐渐平稳。
阴柔男子蹙眉问道:
“所以,龙驿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一场交易,何故到头来翻了脸?”
“不记得了。”陈圣轻声开口,大祭司说过,全然失忆的事情,最好少提,一旦被定为游魂夺身,是要上斩刑台的。
他斟酌着用词,道:
“那日我伤很重,只有模糊片段犹存,对我下手的是龙驿县令身边的师爷,一手凭空搬运的手段出神入化。”
阴柔男子了然:
“张全忠么?那老小子是个麻烦人物,但又何故会如此?你们陈家这条线,孟祝涛是一定想搭上的。”
说着,他来回踱步,边走边自语:
“原定的事儿对孟祝涛来讲,明该是多利少弊,你拿捏住他们炼破障丹的事儿,他拿捏住你吞破障丹破文脉的事儿,双方彼此交代这么个底儿,后续才能多多亲近呐......”
“莫非,你只是陈家外子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阴柔男子越琢磨,越觉得是这般个可能,跺脚叹息:
“可惜,可惜!”
陈圣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能多一点信息,自然是好的。
阴柔男子看向他:
“我不论龙驿县之事,到底是怎么坏了去,定有你一份责任,你若还想要你母亲从陈家里头解脱出来,那便还要再替我内行司做事情。”
末了,他盯着陈圣:
“咱家甚至可以做主,给你添多一份筹码,你做的好,我们内行司助你在教化使司高升,且给你再备一份破文脉的手段,如何?”
陈圣抬头道:
“破文脉法,陈家也有,但我不要那种伤天害理、阴邪毒辣的。”
阴柔男子笑了起来:
“你还想清清白白?咱家就与你把话挑明,你只有不清白了,司主才敢用你,你这条命,贱,要想撑起腰杆,要想你母亲走出安养观,便得听我内行司的话。”
“真以为教化使司【安抚】的位子,是你那当正三品教化使的娘舅点给你的?”
“你认他当舅舅,他恐怕从未认过你这么个外甥吧?”
陈圣疯狂消化着阴柔男子话里话外的信息,正三品教化使?
还有教化使司,安抚?
他想起自己那块绿铜金字的令牌,其两面便是教化使司和安抚之字样。
一种官职。
还有自己那一身淡红的锦袍......应当是官袍。
陈圣记得很清楚,金昭烈说过,大庆朝唯有上三品的大员和一些极其特殊的官职,才可穿‘红袍’。
教化使司中,兴许就是那些极其特殊的官职。
许久。
他缓慢开口:
“你怎么找到的我?”
阴柔男子直起身,皱了皱眉,不太喜欢陈圣的语气,但终究没说什么,简短道:
“看来脑子是真伤到了。”
说着,他踢了一脚木箱。
陈圣问:
“我这口刀?”
阴柔男子瞥了陈圣一眼:
“是咱家的刀,此木箱倒是神异,遮镇住了咱家这口刀的凶煞气,若非你打开箱子后,咱家恰在此山近处,恐怕还难寻见你。”
陈圣了然:
“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阴柔男子沉吟片刻,幽幽道:
“我且先问你,龙驿县的孟祝涛,究竟炼没炼破障丹?”
“炼了。”陈圣肯定点头。
“那就好。”阴柔男子微笑:“百童血炼成的破障命丹,伤天害理,有违我大庆律令,土司官员犯了律,这本就该是你们教化使司管的事儿。”
“可惜,你这么个安抚官,手下却无人可用.....我回去上报一二,叫你有了该有的权,有了能用人,余事再论。”
“咱家此番来去,需要些时日,这段日子你便在这蛮寨子里头呆着。”
阴柔男子继续道:
“如此,也符合朝廷命官被孟祝涛袭杀后,伤隐山林之景象。”
“好。”
陈圣凝视着素袍的太监,面无表情:
“我记住了。”
阴柔男子晒笑,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圣心头一紧,若是被撞见,这太监会不会......灭口?
他与大太监下意识的朝着窗户外看去,一个九羽蛮子正在靠近——是金昭烈!
来取刀的。
陈圣刚想要出声将屋外的老金呵退,却敏锐察觉大太监晃了一晃,甚至后退了一步,似乎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几乎是一瞬息,陈圣瞧见太监身形如同鬼魅那般,刹那出现在另一头的窗边,骤而裂散成一团淡白色烟气,卷起屋子里大部分焚香味,就着窗间一线,流淌了出去。
消失不见。
走的很仓皇。
或者说......
“逃?”
陈圣匪夷所思的自语。
金昭烈此时推门而入,笑声爽朗:
“陈兄,嘿,在下是来观摩宝刀的!”
“对也,金鸡村的人已经到了,三傻子未来的媳妇儿也来了,等会一起去瞅瞅?”
说着,他鼻子抽了抽,有些困惑的四顾,似乎嗅到了一点焚香味儿。
陈圣将木箱推上前,同时问道:
“昭烈兄,你见多识广,可知道内行司?”
“内行司?自然知道。”金昭烈随口答道:“大内行司嘛,一群太监,和那锦衣卫、教化使司,并称三大鹰犬。”
“教化使司又是?”陈圣眼睛一亮,再问。
“恶司。”
金昭烈点评道:
“下至谍探、暗卫和缇骑,上至他们那教化使陈道生,恶名可止小儿夜啼!”
陈道生。
陈圣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自己的......舅舅?
他深深看了眼金昭烈,看了眼这个初见便纳头而拜的九羽青年,
对方对朝廷之事,如数家珍……金兄弟也不简单啊。
………………
大内行司于西蜀的某处山野驻楼。
阴柔男子大步走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眼窝深陷,皮肤干燥,似乎有些脱水,又像是缺血。
“李昭烈......怎么会在?”
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人。”楼中的下属们后知后觉的起身执礼。
阴柔男子摆了摆手:
“回报司主,就说排查之下,教化使司里头,有空头官员,光有其名,手下却无谍探、暗卫与缇骑的份额,疑是教化使陈道生吃空饷的手段,当该问责。”
“记住,用明线回报这条消息。”
底下人面面相觑,有一人提醒:
“秦大人,地处西蜀,用明线回报此消息,很可能会被教化使司的人截去,岂不是就正让陈道生知道了此事?”
“照做。”秦公公冷漠道,旋而裁剪一张宣纸,在其上落笔,写下‘李昭烈,身处西蜀龙驿县外’一行字。
“这条消息,用暗线,加急,传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