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陪审制

侦探的生活不会轻松。你要做好准备,应对阻碍调查的侦探同行、不愿作证的证人、各种犯罪分子,以及缺乏想象力的家庭成员。

——H. M.哈德卡索,《侦查准则》

“这里发生了什么?”贾德森小姐气喘吁吁地追上我,“等一下,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这里。”

“现在这不重要吧?”伍德豪斯小姐已经死了,她挚爱的百合花也一起消失了。不过,贾德森小姐说得没错。这里或许是个犯罪现场,我们应该谨慎些,别破坏现场。我准备好了工具(放大镜、笔记本、样本采集工具箱),蹑手蹑脚地穿过百合花园,或者说曾经的百合花园。它看起来像被拿破仑的大军扫荡过。他们将花坛夷为平地,铲不平的就放火烧掉,然后把烧剩下的埋起来。

我走向其中一个普通的木边花坛。百合花园不像主花园,没有精美的花瓮,也没有漂亮的柳树篱笆。它朴素而实用,是实验性的空间,而非装饰性的。我在碎石中发现了不寻常的痕迹。“你瞧!”我对仍旧站在边缘的贾德森小姐喊道,她看起来呆愣愣的,“这里有道轨迹,就像有人推着一辆小车经过。”

“或许,是一辆独轮推车?”她来了精神,从另一侧的小路穿过花园。

“还有脚印。”小路上有几处模糊的印记,我只能认出汉姆先生的熟悉靴印——以及一个如血迹一样清晰的泥印子,这说明还有其他人踩到过花坛的木边。“另一个脚印又出现了,”我说,“就像露台附近的那一个。”

“也有小雪茄吗?”她一边问,一边翻开素描本记录证据。

“没那么碰巧。”我蹲下来,仔细研究了汉姆先生的靴印和木边上的陌生脚印。“但那些花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为什么?”

“或许是伍德豪斯小姐自己?”贾德森小姐说,“清理花坛,腾出来派别的用处?”

我眯眼打量被毁坏的那些地,努力想象着这种可能。那些花价值数百英镑。“你觉得小气的伍德豪斯老太太会干这种事吗?”

几十年的研究,她全部的实验仪器和标本,更不用说所有的鳞茎——

“快看看周围,”我说,情况更加紧迫了,“他们是把所有东西都挖走了,还是只是毁掉了植物?”

贾德森小姐明白了。她摘下手套(她为什么要戴手套?我不懂时尚,真的不懂),然后将手伸入新翻过的泥土中。“我什么也摸不到,”她说,“但把所有地方都搜一遍,需要一整天。”

我在自己那个角落的花坛中挖着松散的泥土,尽量不触碰脚印。我的手指摸到了一样东西——不是百合那多肉的、像萝卜一样的块茎,而是冷冰冰的金属。我把它拔出来,抖掉泥土。“这是什么?”它是镀银的,大约和我的拇指一样长,有一个像勺柄的圆头,内置弹簧杠杆。我举了起来,注意到它一侧有淡淡的红色污迹。

“哦,你的表现很好。”贾德森小姐说,“我说的表现是指,你不认识这东西。这叫雪茄剪。那是血迹吗?”

我皱了皱眉。“没办法确定。但看起来像是。”我坐回脚跟上,审视着现场。那只猫又消失了。“汉姆先生不抽雪茄,我怀疑伍德豪斯小姐也不抽。”

“嗯,她工作时可能不会抽烟。但她侄外孙抽的那种小雪茄不需要雪茄剪。”

“会有人两种烟都抽吗?”

有一刻,她看上去很苦恼。我明白这种表情的含义——她是在纠结应该隐瞒信息来保护我,还是满足我的求知欲。“不,”她最终说,“可能不会。”

“所以,昨晚这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站起身,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雪茄剪太大了,无法放进我的标本瓶里。如果我小心些,应该不会擦掉上面的“血迹”。

“你怎么能确定是昨晚?”

雪茄剪安全地放进了我包里,我开始举证:“陌生人的脚印是在雨停后留下的,否则会被水冲洗掉。但不会是在早上,因为早上地面太干,无法留下印记。”

“但你不知道雪茄剪是不是那时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谓的‘陌生人’的。”她质疑道。

“这里被翻乱了。”我指着被毁坏的植物和小路上的痕迹说,“而且我们知道是昨晚,因为昨天我和汉姆先生上课时,植物还是完好无损的。”当时我通过大门看得清清楚楚,可以确定这一点。“我们知道这不是汉姆先生的雪茄剪,因为他不抽烟。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得到伍德豪斯小姐允许进入这儿的人。”

“也许这是一件传家宝。”她反驳道,“是她父亲的东西。”

我摇摇头。“它很新——你看它多有光泽啊,刀片几乎没有使用过。”

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也是我这么喜欢贾德森小姐当我老师的原因。她会让我独立思考,并随着我的思考提出具有挑战性的问题。[1]

“很好。”她说,“昨晚,有人把他的雪茄剪丢在了伍德豪斯小姐的百合花园里。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目前不能。

我想要搜寻更多线索,但贾德森小姐在她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认为我们一个早上已经做了足够多的事情。而且,我可不想去法庭迟到。”

“可如果我们现在离开,他们就有时间处理掉其他证据了。”不管“他们”是谁。

贾德森小姐对此没有我想的那么遗憾。她说:“那是我们必须得承担的风险。回家吧。”

我们骑着自行车来到法院。它们是最奇妙的现代交通工具,非常高效,要骑它甚至得穿特殊的服装。贾德森小姐穿着蓬松的骑行灯笼裤[2],不过我只穿了条简单的黑色分叉裙。我们骑车穿过斯温伯恩的马路——不管怎么说,那也算路——这种感觉紧张又刺激。

我们顺着斯温伯恩的鹅卵石街道骑行,驶离格雷夫森德的崭新砖房和迷你花园,经过那所我从未上过学的学校,沿着电车轨道进入市区。骑车时,我把我们想象成我最喜欢的廉价恐怖冒险小说的主角:小侦探比利·加勒特和他的“搭档”弗兰茨,在西部荒野追捕嫌疑犯。虽然我知道这些故事荒谬可笑——比利通过运气和不合逻辑的幻想来解决案件,与逻辑推理毫无关系——但我觉得它们非常激动人心。有一两次,我甚至发现父亲也在看这类小说,没有读他本应该阅读的法律文件。

贾德森小姐在法院边停下。法院是一座庄严的石头建筑,有高大的窗户、铁制的栏杆,外面还有雕像。不过那儿没地方停放自行车,所以她付给出租车站的一个男人六便士,让他替我们看管。

“你认为让他看管可靠吗?”过马路时,我问道,“那些自行车每辆价值十二金币呢。”

“谁会在法院门口偷自行车呢?”

“罪犯无处不在。”我指出。

来的路上我们没机会说话,于是当我们匆匆走上山路一般的法院台阶时,我开始向贾德森小姐提问。

“你对伍德豪斯小姐的死怎么看?”

我以为她会说“这不关我们的事”,但贾德森小姐却放慢脚步,转过头来回答了我。“哎,她年纪大了,”她说,“她可能只是就这么去世了。”

“但是死总得有个原因吧?”我追问道。

“唔,”她说,“但这原因未必邪恶。”

“她在半夜洗澡,你不觉得奇怪吗?”

“也许她觉得冷,”贾德森小姐提出,“昨晚下雨了。她可能骨头疼。”

这很合乎逻辑,尤其是如果拔掉百合花的人正是她自己。“那她是淹死的吗?在浴缸里睡着了,然后人滑到了水里?”可是在脸碰到水、人试图呼吸的那一刻,她难道不会醒吗?咳嗽、呛水和泼溅声应该会引起别人注意,特别是女仆特鲁迪。她或许有一间与女主人房相邻的房间——便于她为女主人的奇怪要求服务,比如在半夜里泡热水澡。“你觉得验尸官检查过尸体了吗?”

“梅朵!”

“在可疑的死亡案件中,任何公民都有权要求验尸官进行调查。”

贾德森小姐板起了脸。“你不能这样做,”她声音严厉地说,“我理解你很好奇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出于病态的心理。但我们打扰那个可怜的家庭已经够多的了。她才刚刚去世。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等待讣告公示呢?”

要是她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如何能让她理解。可她应该明白的;毕竟她是贾德森小姐——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我只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嘟囔着,“我们要迟到了。”我从她身边挤进法院,努力使自己满足于一场精彩的谋杀审判,不再多想。

审判已经开始,但法警认出了我们,让我们悄悄坐到法庭上方的公共旁听席。父亲穿着黑色袍子,戴着白色假发,醒目地走到了法官席前。斯温伯恩理念先进,聘请了专业的律师担任检察官。可惜的是,父亲不会全程参与起诉。谋杀案太重要了,不能在地方法庭审理。目前案件只是初始阶段,旨在确定对这些人的指控是否有根据,是否值得将他们提交到更高级别的法庭。尽管如此,父亲的角色仍然非常重要,看他工作真是一种激动人心的体验。

被告们坐在被告席上。那是一个盒子状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直接通向监牢的门。这个设计让法庭内的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被告。第一个男人名叫科布。他愤怒地皱着眉头,眉毛十分浓密,鼻子坑坑洼洼。我怀疑他的鼻梁被打断过至少一次[3]。第二个人叫思迈斯,年轻一些。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不停拉着衣领。我试图想象他们把人打死的情景,但这似乎毫无意义。

我们赶上了最精彩的部分:验尸官刚开始陈述证词。作为负责斯温伯恩所有死亡事务的官员,他经常被叫来为我父亲的案件作证。虽然谋杀案受害者的尸检不归他管——这项工作由法医承担——但他对“死亡科学”极为精通。

“我在7月8日晚上11点半抵达贝尔酒馆,”验尸官说,“在那里我发现了受害者的尸体。很显然,死因是头部和面部遭到多处击打。尸体旁边散落着威士忌酒瓶的碎片。”

“您的结论是什么?先生,您认为受害者的死因是什么?”

“蓄意谋杀。”

我拿着笔记本,愉快地听了一个上午,暂时忘却了与贾德森小姐的分歧。我并不是真的打算让验尸官对伍德豪斯小姐进行尸检,但我认为他可能想知道昨晚的反常之处。我不确定哈迪警长会不会把我担心的问题写进报告里——而且他还不知道百合花园的事情。如果伍德豪斯小姐真的是被坏人杀害的,难道不应该有人调查清楚吗?

最终,贾德森小姐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露出了她的素描本。她见缝插针,在给审判场景画速写时,也替父亲画了一小幅戴假发的肖像。父亲看起来非常帅气,贾德森小姐完美捕捉了他下颚的硬朗轮廓,以及他在法庭上那炽热而坚定的眼神。我的一颗心膨胀开来[4]

在我们观察父亲的时候,对方律师开始进行辩护。但父亲驳倒了他所提出的每一个观点,直到剩下唯一一个无可争议的结论:这两名被告故意谋杀了一名无辜之人。我觉得父亲的工作很令人着迷。他用单独的证据拼凑出一幅清晰的、无从否认的画面,就像天上井然有序的行星,或者周期表中的六十六个元素。在宇宙、生死、善恶、法律与秩序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条理。

我把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在一场审判中,检察官的任务是整理大量证据,让人确信所有线索都指向嫌疑人有罪。对于伍德豪斯小姐的死,我还没有任何嫌疑人,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我逐渐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常迹象:那些被摧毁的百合花、深夜潜伏在花园的神秘人、神秘人掉落的带血的雪茄剪、伍德豪斯小姐诡异的洗澡时间、汉姆先生焚烧的“垃圾”和他的谎言……身体健康的老太太不会突然在深夜死去,更何况不久之前她毕生的心血刚被彻底摧毁。也许我不能要求进行调查,但我确实觉得伍德豪斯小姐的死很可疑。事实上,远不只是可疑。

“这是谋杀!”

注释

[1]这是一种教学技巧,被称为苏格拉底教学法,以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命名,我知道它在法学院也很受欢迎。但这种教学法令父母很苦恼。

[2]感谢艾蜜莉亚·布卢默和露西·斯通这两位著名的美国妇女权利倡导者,是她们推广了这款实用的创新服饰。

[3]既然他被指控在斗殴中杀了人,那么他很可能有拳击经验——不过我自己在尝试学习拳击时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我不太确定。

[4]当然,这是一个比喻。心脏肿胀是一个极为严重的医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