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瑞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是个经历战乱的人,虽说移居香江让他避过了战后的高通胀时期,但是他仍然对民国末年那段骇人听闻的通货膨胀,记忆犹新。
年利八厘,这个数字单独看,在当时许多行业凋敝、投资无门的情况下,似乎并不算低,而且还有国家信用作为担保,听起来“没有风险”。
但是金圆券一夜之间变成废纸的记忆,让他对任何“固定”、“长期”和“纸币”的回报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他太清楚货币在时间长河中的实际购买力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冯主任,贵方的方案,我大致明白了。”
陈子瑞沉吟片刻,语气依旧平和。
“坦白说,这与我最初的设想存在不小的差距。
这个方案,我需要带回去,和家里人,特别是犬子天宇,仔细商议一下,才能给贵方一个正式的答复。”
他没有当场表现出任何不满或失望,只是以一种需要内部商议的姿态,委婉地表达了保留意见。
冯主任也理解,这么大的投资,谨慎是应该的,便点头同意,并安排了陈子瑞返程事宜。
回到香江,陈家大宅。
陈子瑞一踏入家门,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吩咐下人:
“去把三少爷叫到书房来,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陈天宇很快便来到了书房。
“父亲,您找我?”
“坐吧。”
陈子瑞抬眼看了看小儿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北都那边,关于投资的事情,我已经谈过了。
但是,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反对你去北都搞那个什么……航空……实业!”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与之前在北都官员面前的平和判若两人。
陈天宇微微一怔,但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
“父亲,是他们提出的条件让您不满意?”
“不满意?何止是不满意!”
陈子瑞冷哼一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推到陈天宇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他们倒是给了一个看似稳妥的方案,叫什么‘侨资信托’。
每年给我们百分之八的固定利息,十二年还本。听起来不错,是吧?”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压抑的怒火:
“天宇,你久在美国,可能对国内现在的情况不太了解。
你知道现在内地的华夏币币值有多不稳定吗?
为了稳定人心,吸收存款,他们现在搞的都是‘折实储蓄’!
也就是说,你存钱进去,不是按票面金额算,而是折算成小米、棉纱这些实物,到期取款的时候,再按照当时的实物牌价给你钱!
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国祚新立,老百姓信不过纸币!”
他猛地停住脚步,盯着陈天宇:
“他们承诺十二年后归还本金,听起来是原数奉还。
可你想过没有,十二年后的华夏币,还会是今天的华夏币吗?
到时候,我们拿回来的那笔‘本金’,万一像金圆券一样贬值怎么办?”
陈子瑞有越说越激动的迹象,陈天宇脸色平静地拿起桌上的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缓缓放下。
“父亲,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关于投资回报的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抱期望。”
陈子瑞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儿子: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天宇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其中蕴含的情感,让陈子瑞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父亲,我之前跟您和大哥说,我要去北都投资航空产业,是为了让陈家在新的时代多一条路,也为了我自己的一番事业。
这些话,不假。
但是,在我内心深处,驱动我做这件事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
“想来您一定忘不了以身为弹,驾驶着火战斗机与日军“红武士”高桥宪一同归于尽的二哥吧。”
听到小儿子提及以身殉国的二儿子陈保国时,陈子瑞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伤感和追忆。
陈天宇继续说道:
“自从二哥殉国后,我便在心中立誓,此生定要为国家研发出最先进的飞机,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这些年在美国,我拼命学习航空知识,创办‘天马航空’,设计‘XT-88’,每一步,都是在为这个承诺做准备。”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炽热:
“所以,父亲,我去北都,所谓的‘投资’,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理解和接受我的一个说辞。
我真正在乎的,不是能赚回多少钱,而是能否利用我所学,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天空,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哪怕倾尽我的所有,只要能造出我们自己的先进飞机,我就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陈子瑞怔怔地看着儿子,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以为小儿子回内地投资航空产业只是一时兴趣,又或是在国外是被别人给鼓动了。
却没想到,在这看似“不智”的决定背后,竟然是对兄长的承诺,是对国家民族的赤子之心。
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曾经怀着赤子之心追随孙先生。
良久之后,陈子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将胸中所有的焦虑、愤怒和不解都吐了出来。
他缓缓坐回太师椅,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天宇。
“痴儿……痴儿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心疼,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骄傲。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为父还能再说什么呢?”
陈子瑞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用的是你自己的钱,是你凭本事从美国人那里赚回来的。
你大哥也好,你二姐也罢,他们确实没有资格再干涉你的决定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异常严肃,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不过,天宇,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面,这也是为父对你唯一的要求。
你过去,潜心搞你的航空实业,实现你的报国理想,为父支持你。
但是,绝不可牵扯到其他任何事情,尤其是……派系!”
他加重了“派系”两个字的语气,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那东西水深得很,你爹我都快入土的人,现在都还不敢保证能下对注。
既然你不求回报,那么这次你过去,也就别说什么投资了。
就按照你的原计划投资额,捐赠一批资金过去,你过去一心搞技术可以了。
到时候就算万一有什么变动,也好凭借这次的捐赠之功,佑你安全回来。
总之你放心,家里的产业,少不了你的一份。”
陈天宇看着父亲鬓边新增的白发,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深沉的关爱与忧虑,心中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您放心。儿子明白,我会谨记您的教诲,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事情,绝不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