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心无改(9)

“鬼王出世,不只吸引了附近的宗门,里面多半还混有朝廷的人。朝廷内部有个只听命于皇帝的监察院,名叫同尘监,由修士组成,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来看一眼。”

朱英吃了一惊:“修道之人不应干涉红尘,更不能掺合国事。”

“是,所以全是些修为不高的低阶修士,作为皇帝的耳目。”

“修士给皇帝作耳目?”朱英不明所以,“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窥探修士,才需要修士作耳目。”

宋渡雪道:“南梁皇室得以在混战中杀出重围,离不开修士的暗中相助,如今他们皇位稳固,不盯紧修士,如何睡得着觉。”

三百年前,大梁国外有察金入侵,内有门阀叛乱,加之天下旱、时疫生,使民生凋敝,路有饿殍,活人相食。彼时三清山掌门宋仪眼见百姓疾苦,深感即便是修士,也难凭一己之力救天下苍生,哀叹道:“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虽非邪祟之祸,若袖手旁观,仪道心难安。”

遂下凡化身一名跛脚老人游历四方,考验众多英雄豪杰的心性,最终选中一名仁义之士,暗地里多加帮扶,只愿其早日平定天下,使苍生有一隅安身之处。

此人就是后来南梁的开国皇帝。

“可即便如此,修士又为何要帮皇帝做事?”

宋渡雪瞥她一眼:“为权,为名,为利,为许多修士不能做而皇帝可以做之事。修行之路道阻且长,不是每个人都能始终坚守本心。”

“……哦。”朱英闷闷道。“这和潇湘有什么关系?”

宋渡雪话锋一转:“你可曾听说过前太傅崔惟?”

蜀中天高皇帝远,朱英连当今的皇帝叫什么名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朝庭官职:“没听过,什么是太傅?”

“我猜也是。”宋渡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傅就是太子的老师,崔公学富五车,秉公任直,从当今皇帝六岁时开始任太子太傅,倾囊相授十余年,于十二年前寿终正寝。”

“他死后没过多久,曾经的仇家发难,诬告他以职位之便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皇帝大怒,命令彻查此事,抄其家,掘其墓,狱其子。崔公三儿一女,尽数死于严刑拷打,孙辈十三人,十二人病死冻死饿死于流放途中,生前提携过的后辈门生更是受牵连无数,最为亲密的几人全被革职斩首,直到现在,这个名字都不被允许在皇帝面前提起。”

朱英听得目瞪口呆。

修士情爱淡薄,传道之恩大过生养,师父往往比生父更重,能对从小教导自己的老师下如此狠手,帝王心术,当真可怕。

宋渡雪叹了口气:“崔公十三位孙辈中,十二人惨死,唯有一名当时才四岁的小女孩被其父母秘密托付给了他人,才得以逃过此劫。”

朱英心头浮起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难道……”

“崔公对那人有伯乐之恩,为了救出崔家最后的血脉,他连自己的挚友也没透露,顶着畏罪而逃的恶名人间蒸发,不知所踪,现在他们二人的画像还挂在通缉令上。”

“那个女孩就是潇湘,”宋渡雪定定地看着她:“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崔亦舒。”

朱英彻底愣住了。

其实还有一部分宋渡雪没说。

三清山里并不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活菩萨,原本打算将这一大一小两个烫手山芋拒之门外,即便早就有所察觉,也只装作不知道,想让二人知难而退。

谁知那青年如此执拗,竟然背着孩子开始一步步地攀登三清山的万级登仙阶。登仙阶凿于绝壁之上,上接青冥,下临深渊,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两人足足爬了三天三夜,最后抵达时,孩子没事,大人却连掌心都被磨得血肉模糊,只剩一口气了。

按照古礼,尽登仙阶者可入三清,但修士插手人间事往往没有善报,只有恶果,更不要说朝堂事,长老们争执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是宋渡雪的爷爷、宋家家主宋玄修退了一步,说若是这女孩肯拜入仙门,宋家就收下她。

当时不仅宋玄修在,三清山的好几位长老也在场,几个威压强大得能让蛟龙俯首的化神修士团团围住才四岁的小女孩,让她拜师,念誓词,发誓断绝红尘、抛弃过往。

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向她叮嘱过什么,反正崔亦舒才刚一被放进长老们中间,便开始哭,梨花带雨,涕泪横流,从头哭到尾。

宋玄修好言好语地哄她:“小娃娃,你只需念一遍这些字就好,若是不认得,可以跟着爷爷念,来,爷爷教你读啊。”

她却只是哭,哭得好像连气都喘不上,更别提发誓了。

宋玄修无可奈何,他虽是家主,也不敢擅自为三清揽上这么大一个祸患,只能抱起小女孩,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边往外走,准备将她还给等在殿外的青年,还给山下等待着她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命运。

没想到刚一出门,恰好撞见偶然经过的宋渡雪。他被小女孩惊天动地的哭声吸引,好奇地凑过来,一抬头,就瞧见了亲爷爷笨拙的挤眉弄眼。

宋大公子自幼聪慧过人,端详了一会宋玄修滑稽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指着他怀里的小女孩说:“这个妹妹好可爱,留下给我做妹妹好不好?”

宋玄修大喜过望,崔亦舒鼻涕泡还挂在脸上,一脸茫然地盯着宋渡雪,门外那衣衫褴褛的青年长舒一口气,当场昏了过去。

从此崔亦舒就成了潇湘。

“所以我方才以为是她白天出门乱跑,被同尘监的人掳走了。若是邪祟,她身上还有一朵护体金莲,只要不是再遇上一位鬼王,一时半会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宋渡雪面色凝重道:“但麻烦的是,我们不能惊动太多人,一旦被同尘监的人认出,不仅是她自己,你,我,甚至三清山都会受到牵连。”

三清山收留多少畏罪潜逃的逃犯都无妨,朝庭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能收留罪臣之女,这是南梁皇室的逆鳞。

毕竟他们的祖宗当年就只是一名门阀子弟,名声虽好,势力却不够大,全靠有仙人相助才能坐上皇位,这会儿再出现一位受仙人青睐的世家后人,他们恐怕不会太高兴。

老祖宗在这事之上说得实在正确,修士与朝政本就该界限分明、各行其是,宋仪以修士之力干涉国运变迁已属大逆不道,这才导致如今三清山与南梁皇室的关系过于暧昧,越来越难以维持平衡。

“原来如此,”朱英了然地颔首,“我会保密。”

宋渡雪倒不是怕她泄漏秘密,只是不想把她牵扯进麻烦里。毕竟对修士来说,沾染因果越少越好,否则为何人人皆爱闭关隐居。

“现在光靠你我二人,想把她从邪祟手中救出来……你是不是知道她被带去了哪?”

“有个猜测。”

朱英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别放心得太早,如果她真是被带进了那里,说不定真会有鬼王。”

宋渡雪表情差点裂开:“什么??”

还没等她解释,朱英突然目光一凝,抢上一步将宋渡雪护在身后,冲黑漆漆的密林深处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垂头丧气的朱菀乖乖出来了。

朱英愕然:“菀儿?你怎么在这?”

朱菀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偷偷跟来的,你们就俩人,我担心嘛……”

朱英无语凝噎:“那你藏在那边做什么。”

她身后响起一道清清冷冷的少年音:“没有藏,只是你们都是凡人,发现不了而已。”

正是许久不见的朱慕。一别数日,找揍的功力又有精进,句句照着人的痛处戳。

宋渡雪眸光一沉:“你们全都听见了?”

朱菀耷拉着脑袋:“听见了啊……都怪我,不该跟她说那些,没想到是这样……我再也不跟人瞎讲什么道理了,真蠢。”

本来这种密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么偏偏让这俩人听见了,朱英头疼地扶额。朱菀太傻,朱慕太直,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料。

“听见了便听见了,但今后都再不许提,只能烂在肚里,明白么?”

直到二人点头保证,朱英才又说:“夜要深了,你们快回家去。”

朱菀第一个不同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朱英蹙眉:“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不是修士,来添什么乱?”

朱菀急道:“我也可以帮忙,斩妖除魔我不会,找人还不行吗?况且我们不来,光凭你们俩人怎么够?”

“你们?”

对了,还不知道这回她又是怎么把朱慕骗来的,朱英侧目:“你怎么……”

“我不去。”朱慕倨傲地后退一步,与他们划清界限:“我只是来警告你,如果不想死,就别去。”

朱英不知道他又在八卦镜上看到了什么:“你不是向来盼着我死吗,怎么还操起这份心了?”

朱慕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默默道:“……信不信由你。”

“我没说不信,我信。”

朱英转头朝西边望去,那里挂着仿佛从九霄碧落垂下的一川河水,在黑夜中不甚分明,只能听闻其穿云裂石的巨响。

“我信,但我不服。我倒要看看,这贼老天给我写的,究竟是个什么命。”

正道毁她灵台,魔道伤她亲友,朱英觉得自己既像一个香饽饽,又像一个狗不理。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们各怀心思,有的欺她,有的护她,却没一个人肯纡尊降贵地告诉她原因,也没一个人肯听她说话。

没人会受到这样的欺辱还不生气,朱英也是人,所以她生气了。

她冷笑一声:“想让我来,好,来就来。”

“就看那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本事让我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