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句古谚

信众们聚在病榻边,老教师乔伦用豁达语调和大家说话,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难过。

气氛正哀伤,这时候林博突然提出要给他看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灯塔管理员环顾众人,信众们也都盯着他的表情。

林博没有流露出骗子的慌乱和年轻人急于证明自己的毛躁,正因如此,即便被他这番话惊了一下,也没人开口呵斥。

石塔镇很缺医师。多年前这里有一位年长的草药师,懂得一点家传的医术,会熬制汤药,能治疗简单的跌打损伤,在他死后,镇子里就没有真正的治疗者了。

这位草药师生前努力培养自己的儿子,现在他儿子从医学院毕业,留在大城市工作,很少返回家乡。

现在镇民要寻医问药,得步行几公里到电车站,乘车去到市里找诊所或医院。如果病人不方便移动,家属需要额外花钱把医生请到镇子来。

乔伦的老妻就去请过一位收费便宜的诊所医师,对方诊断后给出的说法含糊其辞,先是说症状罕见,又说需要静养,最后只给配了些镇痛的药物,径直收钱走人。

在乔伦夫妇看来,这其实就相当于判了死刑。

“守夜人,你真的懂治病?那老提姆死的时候,你替他看病了吗?”镇长提出疑问,语气比较和缓。

林博凝望对方,认真地说:“你们都知道我遭遇海难,这场事故夺走了我过去的记忆。在老提姆照料我的期间,始终想不起自己的过去。

“直到上周,或许是老者庇佑,我渐渐回想起一些事情。

“在家乡,我曾向一位巫女进修医术,我能用舌头品尝出药物的作用,也能通过触碰,感知人体内的病变。我懂得如何治疗许多伤病,倘若在场没有其他医生,就让我试试吧。”

他这番话再度让教友们感到奇妙,就像今早那场骤然消散的浓雾。老者庇护能让失忆者找回过去,这种事情听着太魔幻了。

镇长的语气热情起来,“所以你以前是位医生?”

“现在也是。”

大家在怀疑之余都有些兴奋,石塔镇太需要一名真正的医师了。

镇长看向乔伦夫妇,“那不如就让他试试?”

老婆婆看着守夜人的脸庞好一会儿,原本阴沉的情绪似乎舒缓了些,轻声询问:“这位是?”

“他是新来的灯塔看守。”镇长说,“上个周日新加入的教友。”

“难怪,我要照顾乔伦,缺席礼拜,善母原谅我。”老婆婆向摆在床头壁龛里的善母小雕像合十鞠躬。

病榻上的老教师开口:“既然是老者的信徒,他必不会加害我。就让他试试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他一开口,大家都振作精神,紧紧盯着守夜人的举动。

“请各位不要出声。”

“好,我们知道了。”

林博坐在床边,伸手按住病人的手腕,感受脉搏在指尖跳动,距离Lv3只有一步之遥的表触内窥法,通过这点微小的震动,在林博脑海中构建出病人体内的血肉骨骼,五脏六腑。

这些器官在向法师倾诉自己遭受的折磨,把症结说得清清楚楚。

守夜人神态端凝,一言不发,任凭时间推移,旁观的人都有些焦躁,有谁低声咕哝了两句,被身旁的教友制止,大家维持着安静的状态。

片刻后,林博开始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的神态让大家猜测他这是大有进展。

随后他又仔细观察乔伦的脸庞,翻看眼睑,并让老教师吐出舌头。

“这是在干什么?”“嘘!”

林博正和[星星眼]交流,毕竟是第一次尝试救治患者,即便他已做出十成把握的判断,也不敢擅专。

倘若没有能力救治,无非当众丢脸而已。若是治错了,就会伤及一条宝贵的生命。

因此在一开始,林博就联系上唤魂巫女。

综网的交流频道能传输实时视频,以玩家的感官作为摄像头与麦克风,将所见所闻发送给好友。

林博描述了自己的辨证结果,[星星眼]通过观察和描述,也得出和他一样的诊断,随后二人又详细讨论治疗流程,最终敲定方案。

再三感谢巫女相助后,林博离开了聊天频道。

他环顾左右,迎向一张张期盼的脸庞。就连先前一直死生豁达的乔伦本人,也不禁流露出肉眼可见的紧张。

“乔伦先生,是否经常恶心呕吐,缺乏食欲?腹部是否常有疼痛?”

“是的,就是这样。”一旁的老婆婆连忙开口。

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就像围观综艺答题节目看到亲友拿分一样。对外行人来说,医生判断出病症,本就是在释放良好信号。

林博笑着说:“胆囊出了问题,需要服药治疗。等我回灯塔准备好药剂,会给你们送来的。”

“医生,我很难受!”乔伦终于忍不住了,他那豁达的样子在面对新生的希望时就烟消云散。

“稍等,我会帮你缓解。请问有缝衣针吗?细一些的,多来几根,再把鲸油灯拿过来。”

“有、有。”

在众人不解又略带惊恐的注视里,守夜人把细长的缝衣针用鲸油灯的火焰炙烤通红。

等候铁针冷却期间,林博解释:“我将要使用一种特殊的治疗法,能为乔伦先生快速镇痛,请大家勿要惧怕。这是巫女亲授,针到见效。”

“他要用这烧红的针去刺乔伦先生!”

在场的男人们即便吓得脸色铁青,还是强撑着观察治病过程。

林博让病人解开衣衫,挽起裤腿,分别针刺小腿外侧的阳陵泉、胆囊穴,以及上腹部的日月穴,随后又刺了其他几处穴位,慢慢捻针。

他早已通过表触内窥法探查过病人的生理构造,认穴极准,数针下去,先惊起围观群众的一片叫喊,仿佛被扎的是他们似的。

受针的老乔伦却反倒眉头舒展开来,发出浸在温水桶里似的惬意叹息。

“医生,我不难受了。好多了。”

“等吃了药,休息一阵,你便可痊愈如初。不过在饮食上要注意忌口……”

他谆谆叮嘱,周围的镇民看着守夜人如此的专业和亲善,已是忍不住小小地手舞足蹈,彼此对视都能看到教友们脸上的兴奋。

林博站起身,“我这就回灯塔取药。”

“您快去快回,路上请小心安全!”镇长低声喊道,其余人一叠声地附和。

他们目送守夜人出门,等他穿过种菜的院子,顿时爆发出激烈的讨论。

乔伦脸上带着极为宁静的笑意,和自己的老妻对视,她埋怨说:“这下死不成了,就别总是喊什么‘不舒服’、‘我要走’这种难听话了。”

“好好。魏莉,我饿了。”

“等着吧。”老婆婆在善母小雕像面前祈祷后,走向厨房,大声喊,“都留下来吧,吃些饼干,喝杯咖啡再走,朋友们。”

未等咖啡壶水沸,人们还沉浸在石塔镇终于有医生的欣喜中,守夜人竟已经去而复返。

“你怎么回来了?!”年轻教师脱口而出。

“我走得很快。”守夜人笑了笑。

“可这才几分钟……”他的声音微弱下去。

大家渐渐意识到这位灯塔管理员不同寻常了。

只是在这种奇妙的氛围里,没有人惊慌失措,反倒不约而同把这种非凡异状当作圈内的秘密,每个人都像是含了一块蜜糖的小孩子,喜悦而兴奋。

林博从[星星眼]那里花1灾币买了几捆药材包,这钱他是非给不可的,再三表示了谢意才让巫女开心收下。

把一包草药烧成汤剂,让乔伦喝下,顿时舒缓许多,脸上气色都重新焕发,等剩下的草药都喝完,这病也该大好了。

“明天我就回学校去。”老教师笑得灿烂。

“您再歇几天吧!哈哈。”教友们和他逗趣,不久前沉重的空气已经烟消云散了。

“医生,您的诊费。”老婆婆把募捐的善款还给教众,又拿出家中积蓄付钱。

“不必。”林博推辞,“这是为教友的义诊。假如实在想要感谢,不如把那件东西送给我。”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老婆婆看到了壁龛里的善母小雕像,即便不舍,她还是答应了,“拿去吧,医生,这石头做的善母,会保佑你早些遇到心仪的女孩。”

“那种事就太远了。”守夜人收好残响遗物,大笑起来,周围人也跟着笑。

老者信徒们吃了饼干,喝了咖啡,道别这对热情夫妇后出门。

镇长热切地握住林博的手,再三表示会解决他的身份问题,不久后就会发放正式的灯塔管理人聘用文书,虽然只是一张纸,但也代表林博将摆脱黑户状态。

林博点点头,与教友们逐个道别。

他沿着沙石铺成的村镇小路往灯塔而去。道路两旁都生着茂密的野草,稀疏盛放的野花。空气清新宜人,高空的阴云被风撕破窟窿,几柱倾斜的淡金色阳光落在海面上。

这确实是一个惬意的天气。

戴兜帽的老者教徒们久久凝望灯塔管理员远去的背影。

“我们这里来了一位神奇的人啊。”镇长低声说。

有人止不住去想,这个守夜人会如何漫步返回那座岬角上孤零零的灯塔,又如何让本就清寂的白色高塔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气氛中。

就好似那句克宁古谚:月藏于云,鲸归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