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手指在计算器上又按了一遍。三个月的房租加上滞纳金，数字依然令人眩晕。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闭上眼睛。即使卖掉所有数位设备，她也凑不出这个数目的一半。
“需要更聪明的办法。“她喃喃自语，抬起头时目光落在墙上的“0723号庇护所“系列插画上。自从分享会那晚后，她把这组作品打印出来贴在了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
窗外的雨轻轻敲打着玻璃，时雨晴拿起手机，划开通讯录，停在“苏婉“的名字上。犹豫了三秒钟，她按下通话键。
“我正想打给你。“苏婉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活力充沛，背景音里有咖啡馆的嘈杂，“有时间来'静语'咖啡馆吗？我约了几位俱乐部会员，关于...你知道的。“
二十分钟后，时雨晴推开咖啡馆的门，雨水从她的伞尖滴落在地板上。角落里的一张长桌旁，苏婉正向她招手。桌边还坐着五个人——分享会上那位带着婴儿襁褓的林教授，彩虹毛毯的年轻女孩，退伍军人，以及两位她不认识的年长女性。
“雨晴，来认识一下拯救小队。“苏婉拉开身边的椅子，“这位是李医生，退休儿科医生；这位是赵女士，前艺术策展人。“
时雨晴向众人点头致意，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胸前的会员卡，尽管它现在安全地躺在钱包里。
“我们正在讨论如何筹到那笔房租。“林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炯炯有神，“我个人愿意捐一部分退休金。“
“我有些战时收藏品可以拍卖。“退伍军人说，手指敲击着咖啡杯边缘。
彩虹毛毯女孩——时雨晴现在记得她叫小雨——怯生生地举手：“我在社交媒体上有一些粉丝，可以组织线上募捐...“
时雨晴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平板电脑：“我有个想法。“她调出一个新建的文件夹，里面是十几幅全新插画，“我叫它'记忆的纹理'系列，画的是俱乐部会员们和他们被子的故事。“
苏婉接过平板，眼睛逐渐睁大。其他人凑过来看，发出赞叹声。这些画比“庇护所“系列更加精细，每幅都捕捉了一个真实会员与被子的互动瞬间——林教授轻抚婴儿襁褓的皱纹手，退伍军人将军绿毯子折成完美方块的粗粝手指，苏婉写作时用毯子裹住肩膀的优雅姿态...
“太美了。“赵女士——前策展人——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些作品值得一个真正的展览。“
“正是我的想法。“时雨晴的指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麻，“如果我们能办一个俱乐部主题艺术展，出售限量版画和周边，加上捐款...“
“可以租用社区文化中心。“李医生提议，“我侄女在那里工作。“
“我可以联系本地媒体。“苏婉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列名单，“艺术版编辑欠我个人情。“
讨论越来越热烈，计划逐渐成形——两周后的周末，在社区文化中心举办“庇护所：被子与记忆的艺术“展览，展出时雨晴的作品和俱乐部会员的真实被子收藏，同时进行线上募捐和限量周边销售。
“唯一的问题是...“时雨晴咬着下唇，“要不要告诉程树？“
桌边陷入短暂的沉默。苏婉轻轻摇头：“最好先保密。你知道他会拒绝，说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但我们不是'麻烦'。“小雨轻声说，手指缠绕着彩虹毛毯的一角，“我们是...家人。“
这个词悬在空气中，温暖得几乎有形。时雨晴感到胸口一阵奇异的紧缩。她从未想过会用“家人“这个词来形容任何群体，但确实，俱乐部里的人们比她的血缘亲戚更了解她的脆弱和梦想。
“那么表决？“苏婉环视桌边，“保密进行，给程树一个惊喜？“
六只手举起，时雨晴的是最后一个。她想着程树谈论妹妹时眼中的阴影，以及他坚持不提高会员费的原则。这次，轮到他们来保护他的庇护所了。
会议结束后，雨已经停了。时雨晴和苏婉并肩走在湿润的街道上，夕阳将积水染成金色。
“你应该画一幅程树的。“苏婉突然说，“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小时候的他和小星。“
时雨晴的脚步微微一顿：“我不知道他们的样子。“
“我有照片。“苏婉的声音变得柔软，“程树不知道我留着。他妹妹...非常可爱，眼睛大得像洋娃娃，总是笑着。“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小照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生日会，小星七岁，程树十二岁。“
照片上，一个瘦高的男孩搂着一个小女孩的肩膀，两人面前是一个插着七支蜡烛的蛋糕。女孩确实如苏婉所说，圆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男孩则略显严肃，但眼中的保护欲和爱意几乎要溢出照片。
“他们是...“
“表兄妹。“苏婉收起照片，“我姐姐是程树的母亲。小星走后，程树变了一个人。大学读心理学，毕业后在世界各地游历，学习各种疗愈方法...最后回到这里，开了俱乐部。“
时雨晴沉默地消化着这些信息。程树从未提及与苏婉的亲属关系，现在想来，他们之间那种默契确实超越了普通友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终于问出口。
苏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你看他的眼神，和小星想要收养流浪猫时一模一样——那种'不帮它我会死'的决心。“
时雨晴的脸刷地红了：“我没...我们只是...“
“放松，这是好事。“苏婉拍拍她的肩膀，“程树需要有人把他从过去拉出来。自从俱乐部面临关闭，他每晚都在整理那些被子，好像准备一场漫长的告别。“
分别前，苏婉塞给时雨晴一张纸条：“俱乐部的备用钥匙。程树今晚去郊区采购新被子，你可以去画些素材。别让他发现。“
时雨晴握紧钥匙，心跳加速。潜入俱乐部感觉像越界，但为了展览，为了程树...她点点头：“就这一次。“
夜幕完全降临时，时雨晴站在俱乐部门口，钥匙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压痕。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门开了，熟悉的薰衣草和阳光气息扑面而来。时雨晴摸索着打开入口处的小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前厅。俱乐部在夜晚显得陌生而神秘，墙上的被子投下怪异的影子，像沉睡的巨兽。
她轻手轻脚地走向“写作角“，取出素描本和铅笔。计划很简单——画一些俱乐部的细节作为背景素材，然后离开。但当她经过储藏室时，发现门虚掩着，一线灯光从缝隙中漏出。
时雨晴屏住呼吸。苏婉说程树去郊区了...难道是贼？她犹豫片刻，然后轻轻推开门。
储藏室里，程树背对着门跪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十几条展开的被子。他穿着旧T恤和牛仔裤，卷发乱蓬蓬的，正小心地将一条白色蕾丝婴儿被折成整齐的小方块。
时雨晴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应该悄悄退出去，但眼前的画面太过私密——程树对待那些被子的方式像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每一个折叠动作都充满敬意。
“苏婉说你去郊区了。“她轻声说。
程树的肩膀猛地一紧，但没有转身：“她说你感冒在家休息。“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疲惫，“看来我们都被骗了。“
时雨晴走进储藏室，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被子：“我们...有些会员在计划一个活动。为了筹房租。“
程树终于转过身，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时雨晴注意到他眼下的阴影比前几天更重了：“所以你知道具体数字了。“
“嗯。“时雨晴蹲下身，与他平视，“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程树的手指抚过蕾丝被的边缘：“这些年来，俱乐部帮助过很多人。但帮助别人和...被帮助，是两回事。“他苦笑一下，“很讽刺，对吗？经营治愈空间的人最难接受治愈。“
时雨晴的目光落在周围的被子上——每一条都年代久远，有些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这些都是...？“
“小星的收藏。“程树拿起一条绣着向日葵的小毯子，“她喜欢收集各种毯子，说每条都有不同的梦。病重时，医院病房里挂满了这些...“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俱乐部开业时，我从家里带来了剩下的。“
时雨晴不知该说什么。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向日葵毯子上，正好碰到程树的手指。两人的皮肤相触，温暖而真实。程树没有抽开手，他们就这样静止了几秒，被子和过去环绕着。
“我们计划办个艺术展。“时雨晴最终打破沉默，“展出我画的会员和被子的作品，还有募捐...“
程树的表情复杂起来：“你不必...“
“我想。“时雨晴坚定地说，“不仅为了俱乐部，也为了我的艺术。这些作品...很重要。“
程树深深地看着她，然后点头：“好吧。但有个条件——让我帮忙。“
他站起身，从高处架子上取下一个盒子：“这些是小星最喜欢的，我一直没勇气展示。“盒子里是三条手工缝制的被子，图案天真烂漫——星星和月亮，向日葵花园，还有云朵与彩虹。
“可以借给你展览。“程树轻声说，“小星会喜欢的，她的被子帮助更多人。“
时雨晴接过盒子，重量比她预期的更沉：“谢谢你的信任。“她犹豫了一下，“我能...画一幅你和她的肖像吗？为了展览。苏婉给了我照片。“
程树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软化下来：“你真是...不可思议。“他摇摇头，嘴角却上扬，“好，画吧。但别让我看成品，至少...现在不行。“
他们花了接下来的两小时整理储藏室，程树讲述每条被子的来历，时雨晴速写俱乐部各个角落。偶尔他们的肩膀或手臂相触，时雨晴会感到一阵微小的电流窜过皮肤。
凌晨一点，他们锁上俱乐部大门，站在巷子里。夜空中繁星点点，程树手里提着装满被子的袋子，时雨晴则抱着素描本和装有珍贵儿童被的盒子。
“明天见？“程树问，声音里有一丝时雨晴从未听过的期待。
“明天见。“她点头，然后鼓起勇气补充，“为了记录更多素材...我可能会经常来。“
程树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随时欢迎，0723。“
回家的路上，时雨晴的心像灌了气泡酒一样轻盈。她已经开始构思那幅兄妹肖像——要捕捉男孩眼中的保护欲和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容，还有他们之间那种纯粹的爱。这将是她送给程树的礼物，一个被艺术永恒定格的记忆。
转过街角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冷峻的脸——俱乐部的房东马先生。
“时小姐，对吧？“男人的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我调查过程树的朋友圈。听说你们在策划什么...筹款活动？“
时雨晴抱紧盒子，警惕地后退一步：“只是普通艺术展。“
马先生冷笑一声：“听着，小姑娘。那块地皮已经卖给开发商了，月底就拆。程树的欠款只是个方便赶人的借口。“他摇上车窗，“告诉你的朋友们别白费力气了。“
车子驶离，留下时雨晴站在人行道上，怀中的盒子突然重若千钧。月光下，她低头看着小星的向日葵被子，一个决定在心中成形——不管地皮卖给谁，不管还剩多少时间，她都要让“庇护所“展览成为现实。为了程树，为了小星，也为了所有在俱乐部找到安慰的人们。
公寓里，时雨晴彻夜未眠。素描本上，程树和小星的肖像逐渐成形，周围环绕着飞舞的被子，像天使的翅膀。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她刚刚完成最后一笔——男孩手中紧握着一把钥匙，钥匙齿形恰好是“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