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白,听完两人的讲述。
他怔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玉书,见他神色恍惚,轻叹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寒梅映雪,衬得他眸光愈发深邃。
“白哥儿。”
他嗓音温润,却字字如针。
“你父亲的事,未见尸骨,便未定生死。眼下最要紧的…”扇骨轻点沈既白心口,“…是提升实力,才能护住身边人。”
“身边人……”
沈既白,心头一震,眼前倏地浮现柳疏影温婉的眉眼,姬千纱嫁衣翩跹的背影。
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青砖上,绽开几朵暗红的花。
“啪!”
他突然双膝跪地,对着二人重重叩首。
额头撞击地面,闷响在书房内回荡,再抬头时,眼眶通红:“萧伯父,苏伯父……多谢!”
苏震岳,虎目微颤,一把将他拽起,铁钳般的大手按在他肩上。玄铁护腕硌得人发疼,却莫名让人心安。
“傻小子!”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磨砂,“为了查你爹的事,老子从指挥使被贬成千户,萧老七也从副指挥使撸成了副千户。
说着,苏震岳突然狞笑一声,腰间鎏金错银刀“锵”地震出半寸寒光,“但只要我俩还在泉州一天…”
刀锋映出他眼底的狠厉,“…皇城那位亲自来,也动不了你半根指头!”
沈既白浑身一颤。
前世,作为孤儿辗转漂泊,今生穿越后孤身挣扎求生,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长辈毫无保留的庇护。
一滴泪砸在苏震岳的护腕上。
“哭个屁!”
萧玉书突然用扇骨敲他后脑,力道不轻不重,“男儿膝下有黄金,眼泪更比黄金贵!”说罢自己却别过脸去,袖口飞快抹过眼角。
沈既白,破涕为笑,忽然想起什么。
“萧伯父,陈伯父他,为何做了县令?”
“陈铁蛋那老狐狸?”
苏震岳嗤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里头竟是一撮焦黄茶叶。
他捻起几片嚼了嚼,含糊道:“二十年前邪祟袭营后,你爹连夜写了阵亡名单上报总部……”
萧玉书接过话头,扇尖在案几上勾画:“铁蛋、赵黑塔、周大眼…总共七个兄弟。”他忽然压低嗓音,“其实全被老大送去‘鬼医圣手’那儿换了张脸。”
“咔!”
沈既白手中茶盏陡然捏碎。
瓷片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父亲当年竟暗中布下这样的局。
以“阵亡”为名,让兄弟们改头换面,潜入朝堂各处!
“现在明白了?”苏震岳吐掉茶叶渣,拍了拍他血迹斑斑的手,“你陈伯父脸上那几道褶子,底下藏的可都是刀口子。”
沈既白,忽然想起。
陈县令总爱摩挲茶盏的小动作。
他现在想起才懂,那是人,在极度疼痛时养成的习惯。
沈既白,张了张嘴,刚想追问父亲为何如此安排,苏震岳却已抬手打断。
“现在别问那么多。”
他虎目沉沉,语气不容置疑。
“等你实力上来,我们自然会告诉你,现在的你,太弱了。”
这“弱”字咬得极重,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头。
沈既白,喉结滚动,终究没再追问,只是郑重抱拳。
“是,苏伯父。”
见他识趣,苏震岳,神色稍缓,摆摆手。
“去吧,好好休整,今晚还有巡防任务。”
沈既白,点头转身退出书房。
就在他轻轻带上门时,苏震岳忽然又补了一句。
“对了,夙璃那丫头天天闹着要出去找你。”他粗粝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奈,“你明早抽空来府上一趟。”
沈既白,脚步一顿,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是,苏伯父。”
厚重的镇幽司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沈既白,站在石阶上,清风拂过额前碎发,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残留的血痕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思绪。
父亲生死未卜、锦州惨案背后的阴谋、改头换面的旧部……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才刚刚触到边缘。
书房内。
萧玉书,望着闭合的房门,忽然“唰”地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
扇面后,他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眼底精光闪烁。
“我女儿当大房,天经地义。这买卖不亏”
原来,柳疏影随的是母姓。
她本该叫萧疏影,是萧玉书流落在的女儿。
这也是萧书玉最近查了,沈既白,身边的人,才后无意间发现失散二十年的女儿就在故人儿子身边。
“咳,老苏。”
他突然起身,袖中暗藏的银针“叮当”碰撞。
“我突然想起有批药材要验,先告退了。”
苏震岳皱眉。
“大半夜验什么药?你发什么…”
话音未落,萧玉书,已如一阵风卷出门外,青衫翻飞间,连惯常的拱手礼都省了。
望着,好友反常的背影,苏震岳,浓眉拧成死结。
他粗粝的指节叩了叩案几,震得茶盏轻颤。
“这老狐狸…”他嘀咕道,“今天吃错药了?”
摇摇头,他重新摊开案卷。
夕阳的长街寂寂。
沈既白,正穿过坊市石桥,忽听身后传来清越的嗓音。
“侄儿留步!”
萧玉书,执扇立于柳荫下,他笑得温润如玉,眼底却藏着狐狸般的算计。
沈既白,连忙转身作揖。
“萧伯父有何吩咐?”
萧玉书,打量着眼前,挺拔如青竹的年轻人,越看越欢喜。
“这个时辰了,想你还未用饭。”
他扇骨轻敲掌心,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不如随我去醉仙楼小酌?听说新到的鲥鱼,好吃新鲜的不行”
“伯父不必破费。”
沈既白眼,角微弯,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腼腆。
“若您不嫌弃,不如到寒舍用些家常菜?我家疏影的手艺,比醉仙楼的老师傅还强些。”
萧玉书,瞳孔猛地收缩,扇面“啪”地贴在胸口。
这话,比三伏天的冰镇酸梅汤,还沁人心脾,他萧玉书的闺女,自然该有这般好本事!
“那便叨扰了。”
他强压着上扬的嘴角,袖中银针却激动地叮当作响。
途经酒肆时,沈既白特意打了斤梨花白。
粗陶坛子抱在怀里,酒香混着青年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
这时萧玉书,闻着熟悉的味道,他眼眶发热。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亲手带着,他的爱人与刚出生女儿,带去他岳父家时,闻到的这股味道,也是这般令人安心的味道。
榆木巷。
小院,笼罩在炊烟里。
沈既白,推开斑驳木门的刹那,厨房传来“咚”的闷响,像是瓷勺掉进了面盆。
“白哥儿?”
柳疏影,系着围裙从灶房探出身来,沾着面粉的指尖在围裙上,无意识地蹭了蹭。
当她目光,触及萧玉书时,整个人突然僵住,面粉簌簌从指间洒落。
萧玉书袖中的银针突然全部立起。
二十年了。
他女儿的那双杏眼,仍如她娘亲一般清亮,只是右眼角多了一粒朱砂痣,像雪地里落下的红梅。
“这位是镇幽司萧千户。”
沈既白将酒坛放在石桌上,青瓷碗碰出清脆声响。
“萧伯父,这是内子柳疏影。”
柳疏影慌忙屈膝行礼,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
不知为何,眼前人温润的目光让她想起幼时娘亲珍藏的那幅画像。
画中执扇书生,也是这样,看着人时仿佛有春风拂过眉梢。
“快请入座。”她引着二人走向厅堂,青砖地上映出三道斜长的影子,“正好炖了莲藕排骨汤……”
饭桌上,萧玉书,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忙碌的身影。
当柳疏影,捧着青花汤碗走来时。
他忽然开口:“姑娘的眉眼,很像我一位故人。”
汤勺在碗沿磕出轻响。
“伯父说的是我娘亲吗?”
柳疏影,将汤碗轻轻放在,萧玉书面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
“她总说我的眼睛随父亲。”
萧玉书,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舀起的汤又落回碗中,溅起一朵油花。
沈既白,默默扒着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话本的外人。
他眼看着,素来端庄的柳疏影,竟将童年琐事娓娓道来,五岁时偷吃供果被罚跪祠堂;七岁给隔壁小郎君,绣的荷包歪歪扭扭;十岁那年初潮吓得以为得了绝症……
“后来遇见白哥儿那日……”柳疏影突然咬住下唇,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我、我去添个菜。”
萧玉书,却突然举杯向沈既白。
“侄儿,伯父敬你三杯。”
白玉酒盏在灯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第一杯,谢你护她周全。”
沈既白慌忙起身,酒液晃出盏沿:“该是小侄敬您!”
“第二杯”
萧玉书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似有晶莹闪烁,“谢你予她欢颜。”
第三杯酒还未斟满。
柳疏影,端着醋溜白菜回来。
她见状“哎呀”一声:“白哥儿!哪有让长辈连饮的道理?”
说着,她就要去夺,沈既白的酒盏,指尖相触时却被萧玉书反手握住。
“该敬的。”
沈既白,望进柳疏影澄澈的眼底,又看向萧玉书。
“怎么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时萧玉书,突然重重拍在沈既白肩上,力道大得让年轻人踉跄半步。
他笑得,像个偷到油的老鼠,眼尾皱起深深的纹路。
“好孩子!”
柳疏影狐疑地看着两人。
烛火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灰墙上,竟奇妙地融成了一体。
更漏滴到戌时。
沈既白,起身佩刀:“伯父若不嫌弃,就在厢房将就一晚?”
“求之不得!”
“那行,伯父。”
沈既白,抱拳一礼,转向柳疏影时,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的指尖,轻轻拂去她鬓角沾着的灶灰,温声道:“我去巡防,你照顾好伯父。”
“嗯。”
柳疏影仰起脸,烛光在那双杏眼里跳成两簇小火苗。
“白哥儿放心。”
她下意识,揪住他腰间,蹀躞带的玉扣,又急忙松开,指尖残留的温度却久久不散。
待沈既白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厅堂骤然安静下来。
萧玉书,手中的往着青瓷盏。
“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儿独处一室。”
柳疏影,正欲收拾碗筷,抬头却见这位萧大人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皱出细密的纹路。她心头莫名一颤,捧着的碗碟“叮”地相碰。
“伯父”
她放下碗碟,青葱似的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要不要添些茶水?”
萧玉书,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数次,却只发出气音。
他慌乱去摸折扇,袖中银针“哗啦啦”洒落一地。
“伯父,你坐着别动,让我来”
说完,柳疏影忙蹲下身去捡起银针来。
待她,捡完后抬头时,正对上萧玉书通红的眼眶。
“伯父”
她声音轻得像柳絮飘落,“您没事吧?”
“疏影,伯父没事。”
说完,萧玉书猛地背过身去,月白袍袖扫翻茶盏。
褐色的茶汤在桌面漫开,如同他此刻溃不成军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