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吴老所见,李源远的棋现在只有“势”,没啥实地。
这也是为何其他评委算了半天都觉得李源远目数落后。
说实在的,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宇宙流的下法就是这样的。
下到现在总共就82手棋,黑白各41子,这些棋子若是用来布局,就没法用来圈围实地,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但如果简单地将宇宙流理解为“虚”,用重视实地的打法试图“以实击虚”,就大错特错了。
若是如此单纯,下到百手之后,让这些棋子连点成线,便会觉得自己如星辰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四面八方都被繁星延绵不绝地压到窒息。
细看是星星点点,退一步看是一条银河。
“宇宙流”形如其名。
正确的下法,也如吴老所见,不仅要击虚,还要击正确的虚。
左勾拳打下巴固然有用,但杀伤力怎么也不如猴子偷桃、鸡飞蛋打。
吴锦山九段半眯着眼睛瞄了一眼观众席上的替补外援,社畜脸八段。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他多多少少会为李源远感到一点不平,但这些年来这样的事见的还少吗?
只是可惜了这盘棋。
这个八段小子眼光确实狠辣。
五路这一步大跳,不是为了和白棋争夺中腹,而是为了破坏中腹空间。
黑棋一面站稳脚跟,一面将白棋布局之处破坏殆尽,让白棋无空可占,自然稳居不败之地。
至于白棋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吴锦山微合双眼,推演起棋局变化。
说来也怪,以往的推演之中,哪怕是他自己的棋局,也总能立身局外,用客观的视角去审视和计算。
而眼前这盘棋,他却总是忍不住代入白棋,代入李源远。
在他的耳边,评委们无不交口称赞:
“好棋!”
“这一手跳,基本绝杀白棋了。”
“白方这盘的布局大气,不过最终还是黑方棋胜一招。”
须臾,吴锦山九段计算完毕,默默抬眼望向李源远。
小伙儿,现在并非没有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破局。
……
计时器在一分一秒走向终点,李源远却捻着一颗白子一动不动。
赵浩然这一步可以说相当杀人诛心。
杀人,是因为对方砍过来的这刀瞄准了自己盔甲的缝隙。
诛心,是因为这把刀还踏马粘着屎。
就像跳伞,捡枪,火拼,九死一生,终于靠着身法和枪法刚到决赛圈时,却被挂哥朝天一枪爆头带走。
就像加班,出差,喝酒,没日没夜,终于连续四个季度拿下销售冠军时,却被领导侄子拿走升职加薪。
不甘和愤怒从灵魂深处涌了上来,冲击着李源远的内心。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前世,李源远在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后,也同样有此出离的愤怒。
这种不甘和愤怒,像是一潭深渊,是那么苦涩,可他的目光偏偏被吸进去,怎么也挪不开。
是以一步错,步步错。
你知道刹车线断掉,电瓶车不受控制地冲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
是解脱。
他已用了前世的一生去实践这个错误。
此时此刻,他走了出来,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指尖和头皮还麻麻的,但是情绪的涌过的波澜已经平静。
棋局千变万化,人却是很简单的。
啪——
无视中腹侵入的黑棋,继续强攻角部!
84手,断——
“白棋怎么一下变这么凶了?”
“白棋是计策被识破开始争角部的实地了吗?”
86手,尖——
“啊?不是上一手还要争角吗,怎么又开始打中腹了?”
“这手棋凶是凶,但只要黑棋继续破眼也打不出多少优势。”
88手,跳——
“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疯了疯了。”
92手,打劫——
“越来越乱……这都下的是个啥?”
“这个劫完全没意义。”
……
赵浩然抖着腿,鞋跟无所谓地发出哒哒哒,致力于将焦虑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对面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八段分析得头头是道,什么宇宙流都来了,变化讲了一堆,可这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凶猛的,密不透风的攻势。
带着冰冷的愤怒。
带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杀气。
……
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无法干扰李源远,他已完全沉浸在这盘棋中。
这里就是他高考的最后一道大题。
这里就是他冲击星耀晋级赛的最后一盘。
大脑在燃烧。
他感觉自己突破了极限,同时算清了每一处局部的变化,那些变化又像是自己有生命一般,连在了一起。
冲杀,乱杀,带着绝对理性的暴怒。
跟随灵感随机选个地方乱砍两刀就走,让外援的指导无从下手。
所有局部同时进攻,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
狂风骤雨般的攻杀又持续了三十多手才画上句号。
每一颗白子落下时都仿佛绽放精光。
每一颗白子都需要动员数颗黑子的力量才能勉强抗衡。
偏偏白子又延绵不绝,不知不觉间连成一片,将一块块黑子分割,包围,歼灭。
是力量,绝对的力量。浩瀚无边,无处躲藏。
赵浩然被杀的意识模糊。
他不想认输,不能认输,怎么能输给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懂,一无所有的小子?
他双手扶着棋盘,指尖掐的发白,似乎只在一念之间就要变身大汉棋圣。
“上个厕所。”他再度举手道。
“来得及吗?”裁判一指着他那边的计时器,只剩一分钟时间。
他仍不死心,视线再度越过李源远,望向观众席上的社畜脸外援……
社畜脸外援一脸无奈,手指比了个三。
赵浩然低头猛看,难道是三路还有转机?
四个角都已看过,下得满满当当,哪还有什么空间?
哦,原来是已经落后三十目了……
算了,一个不入流的比赛而已。
投子认输。
“白方李源远胜。”连那从头都没什么精神的裁判,都被这几步棋杀得精神起来,声音中多了些中气,“李源远二比零,晋级决赛。”
裁判的话音未落,赵浩然已经在胜负单子上签了名字,头也不回地走了。临了回头瞧了一眼棋盘,还不自主打了个冷战。
【夺取!】
赵浩然远去的【613】变成了【587】。
这时李源远才发现,自己的棋力在盘中不知不觉由【688】涨到了【691】,这时随着那团变换的蓝光与额外的小团橙光混合,汇入胸中,又涨到【706】。
他的道心应该碎得很彻底吧,李源远满意地想道。
傍晚的风带着冰凉的湿气吹进来,一扫室内的灼热。
李源远签了单子,环视众人,用眼角简单行了个礼,大步流星走出教室。
只留下诸位评委,在棋盘周围围成一圈,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