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元璋再定平北策 李文忠重整破敌军

洪武五年的深冬,乾清宫内铜兽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殿中沉郁之气。朱元璋负手立在三丈见方的舆图前,指尖重重叩在应昌府位置,舆图上的朱红墨迹被震得微微发颤:“王保保这贼子,竟在我大明眼皮子底下卷土重来。诸位且看,如何将这北元獠牙彻底拔去?”

殿内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左右摇曳,将群臣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刘伯温抚着三绺长髯向前迈步,青衫上的北斗纹暗纹随动作若隐若现:“陛下,北元势虽弱却根基未断。昔年元顺帝北逃时,带走的不仅是金银珠宝,还有累世经营的草原根基。”他取过玉制指麾,在长城沿线轻轻画了个圈,“臣以为需分两步走:一者固边防,在宣府、大同等地增筑砖石烽火台,每十里设卫所,以‘五里一墩,十里一堡’之制构建防线;二者分其势,北元诸王向来与王保保面和心不和,可遣使者携岁币、茶叶、丝绸北去,许以互市之利,使其内部分裂。”

户部尚书茹太素闻言向前半步,官服上的鸳鸯补子随动作泛起褶皱:“启禀陛下,若行分化之策,每年需耗费白银十万两。如今河西屯田尚未成熟,府库钱粮……”话未说完,便被朱元璋挥手打断。皇帝转身时,明黄色龙袍上的金线龙纹在烛火下粼粼生辉:“朕宁可每日减膳,也要断了北元筋骨!就依伯温之计,着礼部三日内选出善辩之士,携带国书北上。”

殿角阴影里,徐达长子徐辉祖突然按剑而立,少年人的甲胄擦得锃亮,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陛下,末将愿请命镇守居庸关!若王保保敢南下,末将定叫他有来无回!”他话音刚落,腰间的狮首佩剑便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仿佛在呼应主人的壮志。

朱元璋打量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少年,想起徐达当年率军北伐时的雄姿,不禁抚掌大笑:“好!虎父无犬子!朕准你带三千神机营去居庸关,再拨五千步卒归你节制。”说完,他忽然转向阶下的李文忠,目光如炬,“文忠,你且说说,应昌府兵败一事,错在何处?”

李文忠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摘下头盔,重重叩首在地,铁制的护颈在青砖上撞出清脆的声响:“末将罪该万死!皆因轻敌冒进,以为北元新败之后必无斗志,却忘了王保保乃当世名将,最善使诱敌之计。那夜风沙骤起时,末将若能分兵驻防后营,也不至于……”他的声音渐渐哽咽,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痕,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朱元璋看着这个曾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外甥,心中既是痛惜又是气恼。他缓步行下台阶,亲手扶起李文忠,语气虽重却藏着几分关切:“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你需记住,身为大将,需时刻保持清醒头脑。北元未灭,朕还要靠你等栋梁之材啊!”

朔风如刀,卷着漫天黄沙呼啸而来,将开平卫大营的牛皮帐篷吹得猎猎作响。李文忠坐在中军帐内,盯着面前的沙盘出神。斥候刚刚送回的密报在案头沙沙翻动,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王保保正于克鲁伦河一带集结十万骑兵,欲效仿西汉霍去病,直取明朝腹地。

“来人!”李文忠突然拔剑出鞘,寒光闪过,竟将案角齐齐斩断。帐中众将皆惊,只见他手握长剑,剑身上倒映着他通红的双目,“传我将令:即日起,全军每日晨跑三十里,午间练箭百支,申时演阵三刻。有违令者,鞭二十!”

帐外的亲兵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副将曹良臣拱手进言:“大帅,士兵们连日奔袭,已是疲惫不堪,如此高强度训练,怕是难以承受……”“难以承受?”李文忠猛地转身,甲胄上的铜泡子撞得叮当乱响,“应昌府那夜,北元人割下我们兄弟的耳朵,串成项链挂在马前炫耀时,他们可曾有半分心软?”

他大步走到帐外,望着演武场上在寒风中瑟缩的士兵们,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痛楚。但转念想起应昌府的惨败,想起那些埋骨草原的兄弟,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坚毅。

暮色四合时,演武场上依然杀声震天。李文忠拄剑站在点将台上,看着新兵们在刺骨寒风中练习鸳鸯阵。忽然,他注意到队列里有个少年屡次踏错步伐,每一次出错都惹来旁边老兵的低声斥责。

李文忠三步跳下高台,走到少年面前。少年浑身颤抖,手中的长枪握得太紧,指节都已发白。“怕吗?”李文忠盯着少年稚嫩的脸庞,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温和。

“怕……”少年牙齿打颤,却硬撑着不肯低头,“但末将不怕死!”

李文忠忽然笑了,他从腰间解下酒囊,拔开木塞,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下肚,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暖意。“怕就对了。”他将酒囊塞进少年手里,“但你要记住,当刀架在脖子上时,怕也要往前冲!这酒,是当年我随陛下攻克集庆时缴获的,今日赐给你,望你能记住身为大明将士的荣光!”

少年抬头,望着李文忠眼中燃烧的火焰,忽然觉得身上的寒意少了几分。他握紧酒囊,重重点头:“末将定不负大帅期望!”

中军帐内,谋士朱升展开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用竹筷指着一处峡谷说道:“大帅请看,这黑驼山峡谷乃北元粮草西运的必经之路。若在此设伏,定能重创敌军!”

“不可。”李文忠盯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指尖在峡谷处轻轻摩挲,“王保保老谋深算,去年我们的骑兵就在谷底中了他的拒马桩埋伏,折损了三百弟兄。”他忽然抓起一把细沙,撒在地图西北角的灰腾梁一带,“不如取道此处。虽然看似多走百里,但可避开北元主力,还能绕到敌军后方,断其粮道!”

朱升皱眉道:“灰腾梁地势险峻,且多有沼泽湿地,大军行军不易啊。”

李文忠目光灼灼:“正因其险峻,王保保必不会设防。当年霍去病能率军深入漠北,斩获匈奴七万余人,靠的不正是出其不意?我们大明将士,难道还不如古人?”

帐外,狂风依旧呼啸。但李文忠的眼中,却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他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但他更清楚,唯有重整旗鼓,方能一雪前耻。

夜深了,李文忠独自走出帐外,望着漫天星斗。他想起朱元璋在金銮殿上的期许,想起那些战死的兄弟,心中暗暗发誓:王保保,下一次交锋,定要让你知道,大明的铁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朔风渐息,黎明的曙光正悄然爬上地平线。开平卫大营里,新的一天,即将在练兵的号角声中拉开帷幕……

三月初七,燕山余脉的晨雾像被揉皱的棉絮,裹着塞北未消的寒气。李文忠勒住青骓马,指节叩了叩腰间鹿皮箭囊——这是徐达去年北伐时缴获的蒙古物件,此刻随着战马轻晃,发出细碎的响。前方五里处,骆驼队正沿着蜿蜒的羊肠古道蠕行,二十余峰骆驼的铃铛声混着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在雾中织成一张迟缓的网。

“大帅,皮袋缝隙漏的是新麦。”斥候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按元廷粮制,只有万户以上将官才能押运春麦。”李文忠眯起眼,看着骆驼鞍鞯上若隐若现的狼头纹章——果然是王保保的嫡系辎重队。他伸手按住剑柄,冰凉的铁格传来震颤,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野狐岭,正是这头“漠北狼”用诈败之计,让明军五千前锋埋骨黄沙。

“吹角!”绣着“李”字的猩红令旗划破雾霭,三通画角声如裂帛。左侧山梁的松林突然掀起波澜,三千轻骑踏着尚未融化的残雪俯冲而下,马蹄溅起的冰碴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押粮的元兵惊觉时,为首的百夫长刚拔出半尺马刀,便见明军阵中飞出漫天钩索——那些缠着生牛皮的铁钩精准勾住行军锅的提梁、粮车的榆木轱辘,整支队伍瞬间如被利刃剖开的羊腹,脏器般七零八落。

“留活口!”李文忠的长槊扫过燃烧的辎重车,槊尖挑飞的不是元兵,而是一个试图投掷火油囊的小童——那孩子不过十四五岁,腰间还挂着半块硬饼。他心中一凛,忽闻右侧山道传来金铁交鸣,抬眼便见一辆八匹马拉的毡车在亲卫簇拥下突围,车帘被风掀开一角,金丝绣的狼头旗正随车轮颠簸露出半幅。

“追!”青骓马踏过滋滋冒烟的粮草堆,马蹄下腾起的火星溅上护心镜,映得李文忠眼角的疤痕如活物般跳动——这道伤是开平之战时王保保的铁胎弓所赐。追出二里许,前方忽然黄尘蔽日,副将周显大声喊道:“大帅!山壁有蹊跷!”话音未落,两侧峭壁传来石磨转动般的闷响,碗口粗的滚木裹着磨盘大的山石倾泻而下,官道瞬间被堵成三丈高的石墙。

李文忠猛拉缰绳,青骓人立而起,前蹄在石墙上擦出一溜火星。他凝视着雾中逐渐清晰的元军阵列,忽然纵声大笑——对方阵前掌旗官举的是“王”字纛旗,却不是王保保惯用的狼头白旄。“传令下去,全军后撤五里扎营。”他伸手摘下头盔,任由冷汗浸透的束发带贴着额头,“把被俘的粮官给我捆干净了,今晚要审。”

戌时三刻,中军大帐的牛油烛把李文忠的影子投在帐幕上,像尊被火焰煅烧的铁像。北元千户阔阔出被按在毡毯上,鼻尖萦绕着浓重的羊膻味——那是明军从他靴底刮下的驼绒。当看到案头那面染着血的狼头旗时,这个在漠北杀过七头熊的汉子忽然剧烈颤抖,喉结上下滚动着说不出话。

“你们大汗的牙帐,到底在呼伦湖哪侧?”李文忠的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手指却把玩着桌上的骨签——那是从被俘元兵耳朵上割下来的。阔阔出盯着那堆泛青的骨头,忽然想起三天前王保保亲赐的奶酒,酒碗边缘还沾着风干的马奶渍。“在……呼伦湖西北岸,离这里三百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风箱,“还有三万怯薛军,都是去年从辽东调来的精骑……”

“够了。”李文忠抛过去一块烤饼,饼上还带着炉膛的温度。阔阔出咬下一口,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这是中原的麦香,和母亲做的炊饼一个味道。“明日卯时,你骑我的青骓回去。”李文忠站起身,甲胄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告诉你们齐王,就说我李文忠在呼伦湖东岸摆下了‘冰宴’,请他来共饮春酒。”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朱升掀开帐帘进来时,正看见李文忠对着羊皮地图沉思。地图上呼伦湖的位置被朱砂点得通红,像滴在雪地上的血。“大帅为何放那千户回去?莫不是……”学士的话没说完,便被李文忠抬手打断。

“王保保自以为设了诱敌之计,却不知这灰腾梁的雾,早被我换成了他的眼药。”李文忠用匕首尖挑起一块羊脂,在地图上缓缓涂抹,“你看这呼伦湖,此时冰面厚三尺,却已被春水压得暗流涌动。当年卫青击匈奴,敢在漠北决战,靠的不是匹夫之勇,是算准了天时地利。”他忽然抬头看向帐外,启明星正悬在东南天际,“应昌府的雪化了,北元的气数,也该尽了。”

卯时三刻,呼伦湖面的薄雾被初升的太阳染成淡金,像撒了层碾碎的蜜蜡。王保保骑在黑风骓上,手指摩挲着马鞍上的狼头雕纹——这具马鞍是他十三岁射杀第一头雪豹时,父亲送的成人礼。对岸的明军列成方阵,最前排的盾牌手如城墙般岿然不动,盾面上的日月纹在晨光中刺得人睁不开眼。

“李文忠果然来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森白的牙,“中原人总以为靠些机巧就能胜我蒙古铁骑,当年徐达在定西,不也是这么想的?”说罢挥动手中的白旄旗,三万铁骑分作左右两翼,如黑云压城般踏上冰面。马蹄声如春雷滚过荒原,冰面下传来闷雷般的回响,像是大地在呻吟。

前排骑兵突然勒马,战马打着响鼻不肯前进——明军阵中推出百架黑沉沉的战车,铜制火铳的枪口正泛着幽蓝的冷光。王保保瞳孔骤缩,他曾在大都见过这种神机营的火器,知道这东西能在百步外洞穿铁甲。“传令,左军迂回!”他的令旗刚挥到一半,脚下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冰面下有什么巨兽睁开了眼睛。

裂纹从马前蹄下蔓延开来,如金色的蛛网爬过晶莹的冰面。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薄冰,溅起的湖水瞬间凝成冰碴。王保保感到坐骑猛地一沉,低头看见冰面下隐约有黑影晃动——竟是明军潜水凿冰的蛙人!“退!快退!”他的呼喊被更巨大的断裂声淹没,整片冰面如被戳破的琉璃,大块大块坠入湖中,水面腾起的寒气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明军阵中响起整齐的号子声,数千步兵冲出,手中丈二长枪前端的冰镩闪着寒光。他们踩在尚未碎裂的冰面上,如啄木鸟般重重敲击——每一击都让冰面震颤,更多的元军骑兵陷入绝境。王保保的黑风骓突然前蹄陷落,他狠下心抽出腰间短刀,刀刃闪过一道寒光,缰绳断落的瞬间,他看见爱马眼中的哀鸣。

“大汗!”亲卫长那海一把将他拽上浮冰,两人趴在碎裂的冰块上,任由湖水浸透皮甲。王保保抬头望去,只见对岸的李文忠已跨上青骓马,手中长槊挑着的狼头旗正滴着血水,旗面上“李”字被火光映得通红。更让他心悸的是,远处湖畔出现了一队骆驼——正是三天前被劫的粮草队,骆驼背上的皮袋鼓鼓囊囊,分明装的不是麦粒,而是……

“火油!”他猛然醒悟,喉间泛起腥甜。原来,李文忠故意让粮草漏出麦粒,实则在皮袋里装满了易燃的火油。此刻,那些骆驼正被赶向冰面,只要明军射出火箭……王保保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昨夜逃回的千户说,李文忠案头摆着他的狼头旗——那根本不是战利品,而是故意让俘虏看见的诱饵!

暮色漫过湖面时,王保保终于在亲兵的搀扶下爬上湖岸。他摸了摸腰间的龙纹玉佩,触手一片冰凉——这枚玉佩曾见证元廷鼎盛,如今却沾满湖水与血污。身后传来马蹄声,一名明军斥候掷下一封战书,随即策马远去。展开羊皮纸,朱砂写的“斡难河畔”四字刺得他眼眶生疼,末尾那句“若不敢来,便学乌龟缩进漠北吧”更是像把刀,剜着他的自尊。

“斡难河……”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湖风扯碎。那条孕育了蒙古人的母亲河,此刻正泛着春潮,冰块撞击声如金铁相击。王保保抬头望向南方,应昌府的方向似乎有浓烟升起——那是他最后的据点。手中的战书被捏得发皱,碎纸如黑蝶般飘进湖里,瞬间被水流吞没。

远处,明军大营的篝火冲天而起,照得呼伦湖面一片通红。王保保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克鲁伦河畔纵马的日子,那时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他的铁骑踏过的地方,都是蒙古人的牧场。而如今,冰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一个时代碎裂的声音,是黄金家族的荣耀,正在这春日的湖水中,随波而逝。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残军:三万铁骑如今只剩数千人,个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有人坐在岸边抱头痛哭,有人抚摸着战马的尸体喃喃自语。王保保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刃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

“传令下去,今夜休整,明日一早向斡难河进军。”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们蒙古人,从不退缩。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马背上,死在斡难河畔!”

夜风渐起,吹得帐前的军旗猎猎作响。王保保望着星空,想起成吉思汗的训诫:“只要太阳还在升起,蒙古人的铁骑就不会停止征服。”或许,这一战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毕竟,漠北的草原还在,斡难河的水还在,蒙古人的血性,就永远不会消亡。

他握紧了手中的弯刀,目光投向远方的斡难河——那里,将是最后的决战之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