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晓得遇上了不好糊弄的主。
看来那些想捡便宜处理掉凶宅的算盘是打不响了。
他不敢再耍滑头,态度也终于认真了几分,重新仔细翻着册子,嘴里嘟囔着:“是是是,客官说的是,平安是福,平安是福……那您看城东积善巷这处如何?三间正房带个小跨院,院墙挺高,也算清静……”
陈南耐着性子,跟着牙人又去看了几处。
积善巷那处院子,位置倒是不偏,但紧挨着新设立的一个巡检司营房。
“嚯!嚯!杀——!”
墙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兵器碰撞声、巡逻的脚步声,吵得人头疼。
陈南站在院子里,听着墙外传来的喧哗,直接摇头:“这里不行,太过嘈杂。家中还有孕妇需要静养,这地方住不得。”
牙人不死心,又领着他去了城西一处据说是前朝翰林学士的老宅。
院子倒是够大,格局也雅致,看得出曾经的富贵。
可惜年久失修,几间屋子的房梁都有些糟朽,墙角渗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更糟糕的是,院子地势低洼,旁边一条排污的沟渠几乎堵死,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臭气。
“先生,这宅子怕是住进去就得大修,沟渠不通,湿气太重,于病人、孕妇、读书人都不利。”陈南指着墙角的霉斑和那散发着臭味的沟渠,语气坚决。
一连再看了四五处,皆不合意。
要么太偏,兄长要跟人碰个头都不方便;要么紧挨着乱糟糟的市集,或是更糟的,挨着临时兵营,那更是麻烦窝;还有的院子本身就透着一股阴湿气。
牙人也有些泄气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苦着脸道:“小郎君,您这要求……确实是高了些。如今这世道,能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哪能处处都合心意呢?”
陈南站在巷口,心中也有些烦躁。
深吸了一口气,对那牙人拱了拱手。
“先生辛苦了。今日看的这几处,确实都不太合适。这样吧,来日再来叨扰。若有格局方正、地段尚可、清静安全的院子,还请先生费心留意。租金方面,只要房子合适,可以商量。
牙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要求还真多……”
谢绝了牙人后,陈南并未气馁。
决定还是自个儿先凭着感觉和对城内布局的了解看看。
宋代城里坊市布局,虽然坊市制度有所松动,官署、文教、商业、居住,大体上还是有一定规矩和脉络可循的。
他需要找一个闹中取静、相对安稳的地界。
既要方便兄长去御史台点卯,也要方便自己将来去贡院那边打探消息、熟悉环境(秋闱虽然还早,但提前做些准备总没错)。
最关键的是,要足够安全、清静,方便嫂嫂安心养胎待产。
他在城里溜达。
看街,看坊墙。
看穿着破烂号坎、神情倦怠的兵丁在街角缩着。
看驮货的骡马在泥里挣扎。
看富家子弟纵马而过,溅路人一身泥点子。
也看角落里顽强支起的小摊,卖着针头线脑,或是几文钱一碗的糊糊。
他脑中迅速过滤着应天府的坊图。
城南人流杂乱,城东军营渐多,城北靠近官仓恐生事端。
唯有城西,靠近汴河故道。
因靠近漕运码头,曾是商贾云集、舟船辐辏之地,多为旧时殷实人家所建,格局、用料或许更考究,也相对清静。
靖康之后,金兵南下,运河阻断,昔日繁华落尽,留下不少空置宅院。
他记得兄长提过,御史台有几位同僚的故居便在那一带,治安尚可。
此处地界相对安静,街面也还算干净,离几处衙门不远不近,走路骑驴都方便。
心中有了计较,他不再漫无目的地闲逛,径直朝着城西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果然看到不少门户紧闭、贴着招租或出售告示的宅子。
最终,名为“柳荫巷”的巷陌深处,在一座挂着“吉屋招租”牌子的院门前停下脚步。
黑漆木门,不算气派,但瞧得出昔日精心打理的痕迹。
正是他想要的那种,透着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和对长久安稳的期盼。
牌子旁还贴着张纸,写着联系地址和“长租、面议”几个字,字迹同样工整。
他记下地址,按图索骥找了过去。
没走多远,就在附近一家临街的小茶馆里,找到了那位房东。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干净旧儒衫的老者,正安坐慢饮。
陈南上前拱手:“老丈可是秦先生?在下想看看柳荫巷那处院子。”
老者放下茶杯,抬眼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后生面生得很呐……不是本地人吧?”声音不响,带着点审视。
“回老丈,刚随家兄到应天府不久。”
“哦?拖家带口的?”老者呷了口茶,“如今这光景,肯挪窝的可不多……”
“家中有长辈,亦有孕妇,需寻个清静安稳的住处长住。”
“长住?”老者似乎来了点兴趣,“打算住多久?”
“若宅子合宜,签个三五年的长契亦无妨。”
“嚯,”老者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坐直了些,“后生倒是爽快人。只是……如今这世道,人心惶惶,肯签长契的,多半是……”他没说下去,意思却很明白,怕是那些准备跟着朝廷跑路的。
陈南坦然道:“家兄如今在御史台供职,新任监察御史里行,姓陈名东。”
“监察御史里行……陈东陈少阳?”老者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嗯……前些时日,太学那边的事,老朽也略有耳闻。是个有骨气的。”
原本的警惕缓和了不少。
陈南接着道:“家兄之意,朝廷在,我等便在。应天府乃官家龙兴之地,岂能轻弃?故而想寻个妥当住处,安顿家人,也好让家兄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国。”
老者听完,默然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唉……难得,难得啊!似陈御史这般忠直之臣,如今是越来越少了。也罢,老朽那院子,空着也是积灰。既然是陈御史的家人要住,后生看着也是个知礼的读书人……”
他顿了顿,“租金,老朽便按市面下浮一成算。不过,得签三年死契,头一年租钱,需得先惠清。”
“老丈顾虑,晚生明白。价钱公道,就这么定了。”陈南知道这已是难得的实在价,当即应下。
陈南跟着老者,再次来到柳荫巷那处院落。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一个规整的两进院落呈现出来。
前院青砖铺地,虽有些许青苔,却无杂草。
角落几丛翠竹尚有绿意,一口水井,井口石沿光滑,探头看去,水面清澈。
正房三间,门窗紧闭,看着还算严实。东西厢房各两间。
陈南推开正房的门,一股干燥、略带尘封木头气味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简单的桌椅,蒙着厚厚的灰。
他跺了跺地面,又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木格窗,光线透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这间向阳,倒是亮堂。”他自语道。
又去厢房看了看,格局都不错。
后院稍小,有耳房可用作厨下和堆放杂物,还有一小片荒地,收拾出来倒是能种点葱蒜。
他特意走到墙角,摸了摸墙根,又看了看屋顶,没有明显的渗水痕迹。
“甚好。”陈南满意地点头,这地方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些。
清静,安全,格局也好,足够一家人安稳住下。
签了契约,付了租钱,老者将一把带着铜绿的钥匙交给他。
锁好院门,钥匙沉甸甸地揣进怀里。
天色将晚,得赶紧回去告诉阿兄和阿嫂这个好消息。
他加快脚步,拐紧巷口时,正好撞见李猷提着个食盒匆匆走来。
“元略兄?这么巧。”
李猷看见他,也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正要往你们那边去,给嫂夫人送些点心。她身子重,得多补补。怎么样,可寻到落脚处了?”
陈南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轻松:“妥了!柳荫巷,清静得很。今晚就能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