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一直没停。
它掠过旧砖青瓦,拂起尘埃的回忆,在巷口转了一个圈,然后不紧不慢地钻进那扇斜倚的木门。门背后的老钟摇摇晃晃,似睡非睡地敲响了三声,声声悠长,却又不知是寂寞,还是提醒。
每逢这个时候,阿厚就会拿出他那柄铁锤。柄已开裂,锤头斑驳,他说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连锈迹都透着一股“资格”。他不是工匠,却日日敲打——敲铁,敲心,敲那些一层层套在他身上的壳。锤起锤落,像是在和时间打赌,赌自己是不是还能撑到夕阳再晚一些。
听说阿厚年轻时读过书,读得多了,眼睛近视,心却亮。他常坐在小巷口,用一根破毛笔蘸酱油在墙上写字。那字写得歪斜,却有骨有血。后来,有人说那是反骨,被洗得干干净净,从此他便改写一些“正经话”,诸如“事事有规,人人自安”“一砖一瓦,皆为正道”。看上去比谁都乖巧,但阿厚眼里总藏着一丝无法揉掉的旧光,像暮色中仍不肯合眼的老狗。
街坊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抱怨天冷,有的咒骂米贵,更多的却只是低着头,像是地上的砖缝里藏着什么金银财宝。他们不再谈论那座远方的高楼,也不谈阿厚墙上的字,仿佛只有脚步声是真实的,其他的都只是风。
有一天,来了一位穿蓝衫的官模样男子,笑得很甜,牙白得叫人眩晕。他对阿厚说:“你写得真好,真能替我们说话。”于是墙被重新粉刷,字也变成了印刷体,连酱油都换成了标准墨汁,整齐得像是印在制度书上的条文。阿厚笑了,那锤子却从此再未响过。
“有人将星辰嵌进布告栏,却忘了,那不过是夜色借来的一盏灯。”
后来,阿厚再也不写字了。他改敲算盘,却每次都按错珠。有人劝他休息,他却说:“这算盘啊,就像人生,敲对了不一定能活好,敲错了反倒能苟全。”说完,他自个儿笑了一阵,那笑像破布缝出的春天,补了又破,破了再补,终归还是薄。
我偶尔也去巷口看看那堵墙。新粉的白漆下,似乎还能看到那句早被掩盖的旧话:“瓦虽旧,尚可遮雨;人虽微,犹知冷暖。”这话写得潦草,却真实得让人心疼。可惜现在,墙太白了,白得像忘却,白得像一纸合格的梦。
夜色一寸一寸地压下。街头的灯管吱吱作响,像一个困倦的灵魂在挣扎最后一口气。而巷尾的那扇门,却依旧虚掩,仿佛在等待一场不会到来的敲门声。
人说,岁月如潮,不进则退。可我却见那浪总拍在同一个礁石上,千百次不厌其烦——仿佛在告诫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不甘。
人们说,未来会更好。我信。只是那未来,总像贴在公告栏上的纸条,写得漂亮,钉得深牢,却总少了些实心的内容。
而我们,就这样一边装作相信,一边反复缝补破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