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狂风骤雨,终于在黎明前耗尽了它最后的暴虐。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铅云,照亮流云山庄时,整个天地如同被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狠狠蹂躏过,只剩下劫后的死寂与狼藉。
雨水在庭院低洼处积成浑浊的水潭,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和山庄破败的剪影。残破的瓦片、断裂的树枝、被狂风连根拔起的荒草,连同昨夜激战留下的、已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斑驳血迹,凌乱地铺陈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泥土的腥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焦糊混合的气息。山庄如同一头被剥皮抽筋、奄奄一息的巨兽,在冰冷的晨光中无声地喘息、死去。
楚临风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小院的门廊下。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洗得发白的靛青色粗布短打,腰间束着一条结实的牛皮带。湿透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露出棱角分明、却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悲痛、愤怒、惊疑都已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沉淀在潭底最深处,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磐石般的沉寂。
他手中提着一把沉重的铁锹,锹尖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土。
门廊下,并排摆放着三具用粗糙的草席包裹着的躯体。
最左边,是昨夜战死的两名老庄丁。草席裹得很紧,只露出他们花白的头发和一双双沾满泥污、至死未能瞑目的脚。右边的草席下,是忠伯枯瘦的轮廓。楚临风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掀开草席看一眼老人最后的面容,他怕看到那双凝固着惊怖和未言之痛的眼睛。
他默默地走到庭院深处,那片曾经是练武场的空地边缘。这里地势相对高些,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他挥起铁锹,沉默地挖掘着。铁锹每一次刺入泥土,每一次扬起沉重的土块,都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庄里回荡,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泥土冰冷而粘稠,很快,一个足以容纳三人的深坑便出现在眼前。坑底渗着浑浊的泥水。
楚临风放下铁锹,走到门廊下。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将三具草席包裹的遗体抱起。他们的身体冰冷、僵硬、沉重。当他抱起忠伯时,那草席下枯瘦的触感,让他手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他将他们轻轻放入泥水浸染的坑底,并排放好。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怕惊扰了亡者的沉眠。
然后,他拿起铁锹,开始填土。
一锹,一锹,又一锹。
湿润冰冷的泥土,带着腐叶和草根的气息,沉重地覆盖上去,落在粗糙的草席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泥土先是盖住了他们的脚,然后是身躯,最后,是三张曾经鲜活、如今却永远沉寂下去的脸孔。楚临风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锹土都拍得严严实实。他没有说话,没有眼泪,只有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单调声响,和他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当最后一锹泥土将深坑彻底填平,堆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时,天光已经大亮。惨淡的日头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艰难地挤出来,投下几缕毫无温度的光线,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楚临风将铁锹深深插在坟前松软的泥土里,如同一块简陋的墓碑。
他默默地站在坟前,如同一尊石像。寒风卷着残留的湿气,吹动他靛青色的衣角。他望着那三个并排的、微微隆起的土堆,眼中没有悲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父亲的血仇,忠伯的遗言,昨夜黑衣人的屠戮,山庄十二年的衰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恨意,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镜湖。
良久,他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山庄深处。
他没有去收拾任何金银细软,流云山庄早已是空壳。除了这柄剑,除了那个秘密,再无值得带走之物,他径直走向自己那间同样破败的卧房。
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他从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长条包袱。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套备用的靛青色粗布衣物,几块硬邦邦的、用油纸包好的干粮,一个瘪瘪的旧水囊,还有一小袋散碎的铜钱和几块成色普通的碎银子——这是他仅有的盘缠。
他将衣物和干粮重新包好,斜挎在肩上。拿起那个旧水囊,走到庭院中的水井旁。井绳早已腐朽,他费了些力气,才打上来半桶浑浊的井水。将水囊灌满,冰冷的井水入手沉重。
最后,他回到了书房。
书房内依旧狼藉一片,翻倒的书案,散落一地、被泥水污损践踏的书籍和文房四宝,倒塌的书架,破碎的瓷器……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死气。楚临风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这里的一切,连同整个山庄,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巨大的、无法背负的坟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被掀翻在地、四脚朝天的紫檀木书案上。书案底部,那个被他开启过的、隐藏着乌木小匣的暗格机关,依旧敞开着,像一个无声的伤口。
楚临风走到书案旁,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那个冰冷的乌木小匣。匣子表面光滑,触手冰凉。他轻轻打开匣盖,半块染着暗褐色陈旧血迹的羊脂玉佩,和那张写着“镜湖月,断肠声,玉碎处,恨难平”血字隐语的泛黄纸片,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绒布上,散发着不祥而沉重的气息。
他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极其缓慢地抚过玉佩上那狰狞的断裂茬口,抚过那沁入玉髓深处的暗红血渍。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仿佛父亲当年流淌的、未曾冷却的血液。他的目光停留在玉佩正面那繁复而飘逸的云纹上,流云山庄的“流云”……这曾是家族的荣耀象征,如今却成了血仇的见证。
然后,他的指尖移向那张纸片。八个扭曲、癫狂、饱蘸血泪写就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镜湖月,断肠声,玉碎处,恨难平。
父亲临死前攥着这半块染血的玉佩,忠伯临死前泣血控诉的“军阵”、“重戟”、“镜湖有鬼”。昨夜黑衣人目标明确的袭击和书房疯狂的翻找,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最终都牢牢地锁在了“镜湖”这两个字上。
楚临风猛地合上匣盖,“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将乌木小匣紧紧贴在内衫的心口位置,用一根结实的布带仔细地、牢牢地绑缚好。冰冷的匣体紧贴着温热的胸膛,仿佛要将那份沉重的秘密和刻骨的恨意,一同烙印进心脏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秋水剑正静静地倚靠在门框上。三尺三寸的剑身,在从破窗透入的惨淡天光下,如一泓凝结的秋水,剑脊上的云纹流淌着幽冷内敛的光泽。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鲨鱼皮剑鞘。熟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触感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冷的镇定。
“铮……。”
一声清越的龙吟,秋水剑被拔出寸许。森寒的剑光瞬间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剑锋如冰,寒气逼人。楚临风凝视着剑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锐利如剑锋本身。
他手腕一翻,还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随即,他将秋水剑稳稳地负于身后,剑柄斜斜露出肩头,鲨鱼皮剑鞘紧贴着靛青色的粗布衣衫。
他最后扫了一眼这片承载着童年、荣耀、衰败、死亡和巨大秘密的废墟。目光掠过新堆的坟茔,掠过倒塌的祠堂,掠过疯长的荒草和残破的门窗。这里,已无任何值得留恋之物。留下的,只有沉重的、无法背负的过去,和随时可能再次降临的杀机。
是该离开了。
楚临风迈开脚步,沉稳地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山庄那扇早已腐朽不堪、昨夜被黑衣人撞开后就再未关上的大门。脚步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声响。
他没有回头。
走到大门外,他停下了脚步。眼前是通往山下、蜿蜒在荒草荆棘中的泥泞小径。小径尽头,是更广阔的、危机四伏的江湖。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粗糙的火折子——这是每个行走江湖之人必备之物。
“嚓。”
火石摩擦,一点微弱的火星跳跃起来,点燃了火折子顶端浸了油脂的棉芯。橘红色的火苗在晨风中摇曳着,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光芒。
楚临风拿着点燃的火折子,转身,重新踏入了山庄的大门。这一次,他没有走向书房,没有走向祠堂,而是径直走向山庄主建筑——那座曾经雕梁画栋、宾客盈门,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腐朽气息的主楼。
他走到主楼前厅,这里曾是接待宾客、举行家宴的地方。如今,精美的屏风早已碎裂,华丽的桌椅蒙尘腐朽,蛛网在残破的梁柱间肆意蔓延。楚临风面无表情,将手中跳跃的火苗,凑近了主梁下堆积如山的、被雨水打湿又被狂风吹落的枯叶和腐朽的木屑。
橘红色的火舌,如同贪婪的毒蛇,先是迟疑地舔舐了一下潮湿的引火物,冒出一股呛人的青烟。但很快,油脂的助燃发挥了作用,火苗猛地一窜。迅速吞噬了干燥的朽木边缘,发出噼啪的欢快爆响。火焰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沿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木质墙壁向上攀爬,点燃了垂落的破旧帷幔。
楚临风退后几步,冷冷地看着。
火势越来越大,橘红色的火焰翻滚着,升腾着,如同被禁锢了太久的恶魔终于挣脱了束缚。它们吞噬着腐朽的木头,舔舐着剥落的漆皮,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噼啪声和爆裂声。浓密的黑烟滚滚升起,带着刺鼻的焦糊味,直冲铅灰色的天空。
火光映照着楚临风冰冷的脸庞,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燃烧。他没有再添加任何助燃物,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火焰迅速蔓延到旁边的厢房,点燃了腐朽的窗棂和门板;看着火舌顺着倒塌的游廊,贪婪地扑向后面的书房小院;看着那座承载着楚家列祖列宗、昨夜还被狂风撕扯的祠堂,在烈焰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飞檐翘角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整个流云山庄,很快便陷入一片滔天的火海之中。烈焰翻滚,浓烟蔽日,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燃烧爆裂声。昔日江南名剑世家的最后一点痕迹,正在这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与焦土。
楚临风站在山庄大门外,站在那泥泞的小径起点。背后是吞噬一切的火海,灼热的气浪烘烤着他的后背,浓烟呛入他的鼻腔。他负着秋水剑,肩挎着简单的行囊,怀中紧贴着那个冰冷的乌木小匣。身影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绝。
他缓缓地,最后一次转过身。
目光穿透翻腾的烈焰和浓烟,落在那座在火海中痛苦扭曲、最终轰然倒塌的祠堂上。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父亲威严而模糊的面容,看到了忠伯佝偻而忧虑的身影……看到了流云山庄曾经的荣耀与如今的毁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心底最深处翻滚、涌动,最终被他强行压下,凝固成更加坚硬的决心。
他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那八个字,如同最后的诀别,也如同踏上征途的誓言:
“镜湖月,断肠声……”
玉碎处,恨难平。
默念完毕,他猛地转身。再没有丝毫留恋,一步踏上了那条泥泞的、通往山下、也通往未知江湖的荒草小径。脚步沉稳而坚定,将身后那片焚尽过往、映红天际的熊熊烈焰,彻底抛在了身后。
晨风卷着烟尘和草木灰烬的气息,吹动他靛青色的衣袂和束发的布带。他沿着小径下行,身影很快便隐没在山道旁茂密的、依旧挂着雨水的灌木丛中。
约莫一个时辰后,楚临风已行至山脚,踏上了官道旁一条相对平整些的土路。官道因昨夜的暴雨而变得泥泞不堪,车辙深陷,行人稀少。路旁有一间简陋的茶寮,茅草搭的顶棚还在滴着水,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摆在湿漉漉的空地上,显得格外冷清。
楚临风感到一丝口渴,也需打听一下路径,便走了过去。茶寮里只有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掌柜,正佝偻着腰,用一块破布有气无力地擦拭着湿漉漉的桌面。
“掌柜的,一碗粗茶。”
楚临风的声音平静无波,在条凳上坐下,将肩上的行囊和背后的秋水剑解下,放在脚边。
“哎,来了。”
老掌柜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慢腾腾地走到泥炉旁,从温着的大陶壶里倒出一碗浑浊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粗茶,颤巍巍地端到楚临风面前。
“客官慢用,两文钱。”
楚临风摸出两枚铜钱放在油腻的桌面上,端起粗瓷碗,吹了吹浮沫,小口啜饮着。茶水苦涩,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但能解渴。
这时,官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泥泞的声响。楚临风抬眼望去,只见三辆蒙着厚厚油布、显得颇为沉重的骡车,正沿着官道缓缓驶来。赶车的是几个精壮汉子,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腰里都挎着长刀。刀鞘虽然陈旧,但那刀柄的形制,以及汉子们裸露的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和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剽悍之气,绝非寻常脚夫。
为首一辆骡车旁,还跟着一个骑马的汉子。此人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面色冷硬,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悍。他腰间挎着的长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黑鲨鱼皮,刀鞘也比其他人的更显厚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灰布短褂的领口内侧,似乎用墨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怪异纹路——像是一道扭曲的水波,又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
几辆骡车在茶寮不远处停下。刀疤脸汉子并未下马,只是冷冷地扫视着茶寮和官道四周,目光锐利如鹰。其他几个汉子则跳下车,走到茶寮前,对着老掌柜粗声吆喝:
“老头,来几碗热茶,快点。”
“再弄点吃的,干粮也行。”
老掌柜显然被这几人的气势所慑,连忙点头哈腰道:“有有有,几位爷稍等,粗茶管够,干粮……还有些硬饼子……”
趁着老掌柜张罗的功夫,那几个汉子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低声交谈起来。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清晨,楚临风凝神之下,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还是飘了过来:
“……他娘的,这鬼天气,路真难走……”
“少废话,头儿交代的事要紧……”
“……东西……还没影儿……”
“……听说……镜湖那边……也派人去了……”
“……上面催得紧……那半块……玉佩……必须找到……”
“玉佩”二字,如同两枚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楚临风的耳膜。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端着粗瓷碗的手指微微一顿,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茶水,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牢牢锁定了那几个汉子,尤其是他们领口内侧那若隐若现的、如同扭曲水波般的怪异纹路。
昨夜黑衣人的怪异弯刀……这领口的诡异水纹……他们也在找玉佩,目标也是镜湖。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楚临风沉寂的眼底悄然游动。他缓缓放下喝干的粗瓷碗,碗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