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葡萄架下的狗

我家院子里有一架葡萄,青藤攀援,绿叶婆娑。每逢夏日,葡萄便累累垂垂,紫的紫,青的青,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父亲说,葡萄熟了,小偷也会来,于是我家便养了狗。

最先是一只大花狗,毛色驳杂,体型甚巨。它卧在葡萄架下,俨然一位守土的将军。村中顽童见了它,无不绕道而行。这狗极是威猛,吠声如雷,震慑得四邻八舍皆知我家有恶犬护院。然而它对我却极是温顺,每见我放学归来,便摇尾相迎,舌头吐得老长,哈出的热气喷在我手背上,痒痒的。父亲说,这狗认得自家人。

大花狗死于一个冬夜。那夜极冷,北风呼啸,它蜷在窝里,第二日便僵硬了。父亲将它埋在葡萄架下,说是让它继续守着这片土地。我那时尚小,不知悲伤为何物,只记得土坑挖得很深,大花狗被棉被裹着,缓缓放入,然后一锹一锹的黄土掩上,最后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后来有了小黑狗。这狗通体乌黑,只有胸前一抹白毛,像系了条白围巾。它吃饭的样子极为可笑,不论投以何物,皆囫囵吞下,仿佛喉咙是个无底洞。我曾亲眼见它将一整块馒头一口咽下,噎得直翻白眼,却仍不肯细嚼慢咽。父亲说,这狗前世定是饿死的。

小黑狗的死,与过年有关。那年除夕,鞭炮声此起彼伏,小黑狗吓得钻入床底,浑身发抖。次日清晨,发现它已僵直,舌头吐在外面,眼睛瞪得老大。想来是被吓破了胆。母亲说,狗有七魂六魄,这小黑狗的魂魄,大约是被鞭炮声震散了。父亲照例将它埋在葡萄架下,与大花狗为伴。

最令我难忘的是那只“熊猫狗“。它周身漆黑,唯耳朵、四爪及尾尖雪白,活脱脱一幅水墨丹青。我唤它“熊猫“,它便摇头摆尾,似颇得意此名。这狗极是伶俐,能听懂许多话语,我说“坐下“,它便蹲坐;说“握手“,它便抬起前爪。哥哥说,这狗聪明得不像狗,倒像个人披了狗皮。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哥哥在院中奔跑,不慎一脚踩在熊猫狗肚子上。那狗惨叫一声,蜷缩成一团,此后便不吃不喝,日渐消瘦。三日后,它死了,死前还挣扎着舔了舔我的手,眼中似有泪光。我哭了许久,哥哥也极是懊悔。父亲依旧将它埋在葡萄架下,那里已有了三座小小的坟茔。

葡萄架下的狗,来来去去,如同四季更迭。它们活着时,护院、嬉戏、陪伴;死后,化作葡萄架下一抔黄土。奇怪的是,自从埋了狗,我家的葡萄便长得格外好,果实饱满,汁水丰盈。

如今老屋已拆,葡萄架亦不复存在。那些狗,连同它们的模样、习性、死法,都渐渐模糊在记忆里。唯有那架葡萄,年年夏天仍在我梦中结实,紫的紫,青的青,而葡萄架下,依稀可见几只狗影,或卧或立,或吠或默。

狗的寿命远短于人。它们匆匆来去,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短暂却明亮。人与狗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狗不懂人的悲欢离合,人亦不解狗的世界。然而在某个瞬间,当狗用湿漉漉的鼻子碰触你的手心,当它用温热的舌头舔去你手背上的泪痕,你忽然觉得,这生灵与你心灵相通。

我家葡萄架下的狗,没有一只是善终的。大花狗冻毙,小黑狗吓死,熊猫狗被踩死。它们的死,或与天有关,或与人有关,皆非寿终正寝。然而它们活着时,都曾快活地奔跑过,都曾贪婪地啃过骨头,都曾在夏夜的星空下,与我们一起纳凉。

如今想来,狗的生死,何尝不是人的映照?大花狗威武却死于严寒,小黑贪食却亡于惊吓,熊猫聪慧却殁于意外。冥冥之中,似有定数。而人亦如是,或夭或寿,或福或祸,皆非自主。

葡萄架已倾,狗骨早朽。唯有记忆中的葡萄,年年夏天,依旧紫的青的,累累垂垂。而那些狗,在记忆的角落里,偶尔还会吠叫几声,提醒我曾有过的童年。

人与狗,终究是一场短暂的相遇。狗用一生陪伴人,人却只能陪狗走过它生命的一小段。当狗死去,人继续活着,带着关于狗的记忆,走向更远的远方。

我家葡萄架下的狗,如今大约已转世投胎,或为人,或为狗,或为其他什么生灵。而我,每当看见路边的野狗,总会想起那些葡萄架下的亡魂,想起它们或大或小,或花或黑的身影,想起它们或威猛或温顺的眼神。

生命如斯,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