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宿舍,这个被冠以“苏瑾”之名的狭小居所,成为了萧玉甯在这个陌生世界暂时的避风港,却也像一个无形的牢笼,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错位与现实的残酷。
她没有立刻去整理那张积灰的书桌,也没有去触碰那些属于“苏瑾”的零星物品。她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尊格格不入的古老雕像,默默地打量着这个与她过往生命经验截然不同的空间。
四张床,上铺下桌,铁制的床架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她记忆中流云宫里那张由整块暖玉雕琢、铺着厚厚锦缎褥垫的卧榻有天壤之别。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涂料,角落里甚至有些许剥落和霉渍。唯一的窗户面向着另一栋同样风格的楼房,视线所及,是晾晒着的、五颜六色的女子衣物,毫无美感可言。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皂角、旧书和某种青春期特有气味的味道,更是让她几欲作呕。她习惯了龙涎香的清雅、檀香的沉静,或是御花园中百花的芬芳,何时闻过如此……世俗乃至有些污浊的气息?
与南梁皇宫相比,这里简直比最低等宫女的住所还要简陋、逼仄。
强烈的落差感几乎要将她击垮。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靠着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萧玉甯,你是公主,但你现在也是苏瑾。你不能沉湎于过去,必须适应这里。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靠窗那个收拾得相对整洁、但也堆满了书本和零食袋的床铺上。那是“林小满”的位置吗?那个她即将要朝夕相处的“室友”?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会不会发现她的异常?
一连串的疑问让她心头惴惴。在深宫之中,她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步步为营,但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以往的经验似乎完全失效。这里的人说话方式、行为举止都透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随意”和“直接”,让她无所适从。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走到那张属于“苏瑾”的、空置的下铺书桌前,用袖子(虽然这件现代衣服的袖子窄小得可笑)拂去桌面上的灰尘,然后有些艰难地坐了下来。椅子也是硬邦邦的木头,坐着并不舒服。
她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但内心的焦虑和对未知环境的警惕,让她根本无法真正放松。她挺直脊背,维持着从小养成的端庄坐姿,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警惕着四周,像一只误入陷阱、惊魂未定的小兽。
就在这时——
“砰!”
宿舍门被人猛地推开,伴随着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和一个清脆响亮、充满活力的女声:
“累死我了!今天的课简直要命!苏瑾?咦?你回来啦?!”
一个身影闯了进来。那是个个子不高、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宽大T恤和牛仔短裤的年轻女子。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印着快餐店标志的纸袋,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这女子一进门,目光就锁定了坐在书桌前的萧玉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热情的笑意。
萧玉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身体微微紧绷,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你是……林小满?”她试探着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啊!就是我!”林小满将书和纸袋往自己桌上一扔,发出“哐当”和“哗啦”的声响,然后三两步走到萧玉甯面前,自来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算出院了!身体没事了吧?医生怎么说?”
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让萧玉甯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避开这种过于亲昵的接触。在南梁,即便与皇兄,成年后也需保持一定的距离,更何况是陌生女子!
“呃……尚、尚可。多谢挂念。”她有些别扭地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林小满似乎并未察觉她的不适,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萧玉甯,啧啧称奇:“几天不见,感觉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是错觉吗?脸色还是有点白,得多补补!对了,我给你带了鸡腿汉堡和可乐,你肯定饿了吧?快吃点!”
说着,她就转身去翻那个纸袋,拿出两个用纸包着的、散发着浓郁肉香和油脂味道的“面饼夹肉”(汉堡),以及一瓶装着深褐色、冒着气泡的“汤药”(可乐)。
萧玉甯看着眼前这些油腻腻、散发着强烈香料味道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这……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吃食?也太……粗鄙了。
“多谢美意,只是……我并无胃口。”她婉言谢绝。
“没胃口也得吃点啊!你刚出院,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林小满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个汉堡塞到她手里,又拧开可乐瓶盖递给她,“尝尝嘛!这家店的炸鸡腿超好吃的!”
感受到手中那温热油腻的触感,闻着那霸道的香味,萧玉甯有些骑虎难下。她看着林小满那热情洋溢、不容拒绝的笑脸,知道自己若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和怪异。
罢了,入乡随俗吧。
她硬着头皮,学着想象中这个时代的人可能会有的样子,笨拙地撕开纸包,露出里面夹着炸鸡腿、生菜叶和某种白色酱料的面饼。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味道很重,很……霸道,与她习惯的清淡精致的宫廷菜肴截然不同。谈不上喜欢,但也并非无法下咽。她又试探着喝了一口那深褐色的“汤药”,一股奇特的、带着甜味和无数小气泡的液体滑入喉咙,刺激着她的味蕾和食道,让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怎么样?还行吧?”林小满期待地看着她。
“……甚好。”萧玉甯言不由衷地评价道,努力忽略掉胃里的不适感。
林小满满意地笑了起来,自己也拿起另一个汉堡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跟萧玉甯说着学校里的八卦、课程的繁重,以及她对某个“男神”的倾慕。
萧玉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部分内容她都听不懂,那些人名、地名、事件都如同天书。但她努力捕捉着林小满的语气、表情,试图从中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运作方式和人际交往的常态。林小满的语速很快,用词跳脱,夹杂着许多她从未听过的俚语和感叹词,让她听得十分吃力。
“……哎呀,光顾着说了!苏瑾,你刚回来,肯定很多事不方便吧?走,我带你下去办个校园卡充值,顺便去超市买点日用品!你那被子褥子什么的,估计也得换新的了!”林小满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汉堡,擦了擦嘴,拉起萧玉甯就要往外走。
“去……去哪里?”萧玉甯有些抗拒,她还没准备好再次面对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楼下服务中心和超市啊!跟我走就对了!”林小满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出了宿舍门。
两人来到楼道口。林小满熟门熟路地按了一下墙壁上一个向下的箭头按钮。旁边一扇紧闭的金属门上方,一个红色的数字从“3”跳成了“2”,然后是“1”。
萧玉甯疑惑地看着这一切,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那扇金属门竟然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了!门后,是一个约莫一丈见方的金属“笼子”,四壁光洁,顶部亮着白灯。
萧玉甯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身后的墙壁!
“这……这是何物?!”她失声问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
这东西,这东西和她在医院里乘坐的那个自行升降的“铁盒子”一模一样!是某种……能将人吸入、瞬间转移的妖法机关吗?!
林小满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噗嗤!苏瑾你怎么了?这是电梯啊!我们坐电梯下楼,快点!”她拉着萧玉甯的手就要往里走。
“不!我不进去!”萧玉甯猛地甩开她的手,脸上血色尽失,“此物……此物甚是诡异!内有妖法!我们……我们还是走楼梯吧!”
她记得来时似乎瞥见过旁边有盘旋向下的台阶。虽然累些,但至少脚踏实地!
“妖法?哈哈哈!”林小满笑得更大声了,眼泪都快出来了,“苏瑾你是不是住院住糊涂了?这叫电梯,elevator!就是个用电驱动的升降工具而已,方便快捷,哪里来的妖法?”
她一边笑,一边又去拉萧玉甯:“快进来啦!一会儿人多了!”
萧玉甯死死地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肯踏入那冰冷的金属空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志怪小说里关于法宝、陷阱的描述。这东西运行无声无息,升降自如,内里空间封闭,像极了某种专门用来困人的法器!万一进去之后,被传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或者被炼化了怎么办?!
“我不!这……这铁鸟之笼,定非善物!焉能轻易入内!”她情急之下,连“铁鸟之笼”这样不伦不类的词都冒了出来。
林小满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旁边等电梯的几个女生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对着萧玉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萧玉甯感到一阵羞耻和难堪。她知道自己的反应在这个世界看来一定非常可笑,但源自骨子里的恐惧和对未知事物的警惕让她无法妥协。
见她如此坚持,林小满终于收敛了笑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怕了你了!走楼梯就走楼梯!真是的,搞得跟古代人一样……”
她嘟囔着,拉着萧玉甯走向旁边的楼梯间。
萧玉甯这才松了口气,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下那坚实的台阶。虽然要多费些力气,但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安心了许多。
林小满似乎因为刚才被“驳了面子”而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下楼都没怎么说话。萧玉甯也沉默着,心里却在飞快地思考。
“电梯”……原来那东西叫电梯。用“电”驱动?“电”又是什么?某种神秘的力量吗?林小满说它方便快捷,难道这里的人都习以为常?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吗?
她想起在医院时,似乎也乘坐过这东西。当时她神志不清,并未深究,现在想来,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具?
她的认知再次受到了冲击。这个世界,似乎充满了各种她无法理解、却又被视作平常的“奇技淫巧”。
两人很快来到楼下。林小满带着她穿过一片小广场,来到一个挂着“校园服务中心”牌子的地方,熟练地帮她(实际上是帮“苏瑾”)办理了校园卡的充值。萧玉甯看着林小满将一张硬卡片插入一个机器,又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再用那个“摄魂匣”扫了一下,就完成了“充值”,整个过程如同变戏法一般,让她暗暗称奇。
随后,林小满又拉着她走向不远处的“校园超市”。还没走近,萧玉甯的脚步再次顿住了。
只见前方的道路上,一个巨大的、红色的“铁盒子”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缓缓驶来。这“铁盒子”比她在医院外看到的那些要大得多,两侧有许多透明的“琉璃窗”,里面隐约能看到坐着不少人。它没有马匹牵引,却能自行移动,速度还不慢!
“是校园巴士!快快快!赶上这趟车,就不用走去超市了!”林小满眼睛一亮,拉着萧玉甯就往前跑。
“不!那……那是什么怪物?!”萧玉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拉住林小满,不肯上前,“它……它自己会动!还会吼叫!快躲开!”
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传说中能吞食人畜的钢铁巨兽!它喷吐着难闻的黑烟(尾气),发出沉闷的咆哮(引擎声),庞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感,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怪物?哈哈哈!苏瑾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是巴士!Bus!就是校内班车啦!”林小满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再次逗乐了,但这次她吸取了教训,没有强拉,而是耐心解释道,“你看,大家都上去了,很安全的!它就是送我们去学校各个地方的交通工具而已!”
果然,那“铁马怪物”在路边停下,侧面打开了一扇门,一群学生说说笑笑地走了上去。没有人露出丝毫恐惧的神色。
萧玉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难道……这个“怪物”,也和那个“电梯”一样,只是这个世界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
她的世界观,在短短一天之内,被反复颠覆、揉碎、又试图重塑。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太过……超乎想象。
“走吧?试试看?就当体验一下了。”林小满用诱哄的语气说道,像是在对待一个害怕尝试新事物的小孩子。
萧玉甯犹豫着,看着那已经快要关门的“铁马怪物”,又看了看林小满鼓励的眼神。她咬了咬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永远像个惊弓之鸟一样,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抱持着恐惧和排斥。她必须去尝试,去接受,哪怕过程会很艰难。
“……好。”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鼓起勇气,跟在林小满身后,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辆被称为“巴士”的钢铁巨兽。
车厢内果然坐满了人,空气有些闷热,混合着各种气味。车子启动时,轻微的震动和引擎的噪音再次让她心头一紧,但看到周围人习以为常的淡定模样,她也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随着车子缓缓开动,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后退。这种无需畜力驱动、平稳而快速的移动方式,再次让她感到无比震撼。
铁鸟腾空非妖物,铁马奔走非怪物……
这个世界的“常识”,正在一点点瓦解她固有的认知。前路漫漫,她需要学习和适应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她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除了茫然,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