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春心事,谁窃白描册

永和四十五年冬。

神京,大雪初霁。

“奶奶,您说奇不奇?昨儿我去梨香院给珩大爷送参汤,正巧撞见当归那丫头……”

“前儿个她还病恹恹的,连帕子都拿不稳,昨儿竟能单手拎着两桶雪水进院,健步如飞!”

平儿手里捧着一盏定窑白瓷参汤,温柔的声音混着汤香飘进来。

藕荷色绫袄外罩月白比甲,银鼠风毛边儿衬得鹅蛋脸莹润生光。

鬓边簪一支点翠蝴蝶钗,行动间蝶须轻颤,恍若振翅欲飞。

她掀帘进来时。

鬓边点翠蝴蝶钗的须子轻颤,腰间海棠红汗巾束着的葱绿撒花裙一漾,裙角忍冬纹便活了似的。

王熙凤慵懒地斜倚在填漆螺钿榻上。

猩红撒花对襟袄儿半解着金纽子,露出一截雪脯。

蜜合色束得柳腰纤纤,玫瑰紫撒花绉裙堆出满榻锦绣。

偏那裙裾又撩起半幅,露出大红遍地金满绣的膝裤,倒比那正午牡丹还要艳上三分。

猩红撒花裙裾半撩,腕上三圈珍珠链映着炭火,忽明忽暗。

闻言,凤姐懒懒抬眼,丹蔻指尖一挑鎏金手炉盖:

“哟,莫不是撞邪了?还是说……马道婆给她治好了?才会有这般气力。”

平儿将参汤搁在炕几上,先是一怔,继而抿嘴笑道:

“若真是马道婆的法术,那倒好了。”

“只是……我恍惚记得,大前儿当归明明说过最怕苦味,前儿夜里竟面不改色地替珩大爷尝药,还说‘这算什么苦’。”

话音未落,廊下鹦哥突然扑簌一声,抖落几点残雪。

王熙凤的眸光忽明忽暗,嫩葱似的指尖一顿,茶盖“叮”地轻响:

“许是…突然转了性儿?”

平儿从窗外收回目光:

“奶奶可还记得,她前儿还提点我,初七记得替她收晒好的药草,昨儿初七我去寻她,她却朝我瞪眼说收完了……”

凤姐丹蔻一顿,似笑非笑:

“这丫头还有记性差的毛病……”忽凑近平儿耳畔,“会不会是你撞鬼了?你见的不是她……”

平儿佯装捶她:“奶奶尽浑说!”

凤姐眸中精光一闪,却只嗤笑:“小蹄子,你管人家丫头作甚?”

她忽地扬眉,指尖轻敲茶盏,声儿脆生生的。

“横竖你那珩大爷,连咳血都能咳出个‘病西施’的风流态,养个记性时好时坏的小丫头,又算得什么稀罕?”

王熙凤手里抓起一把金瓜子儿,一粒一粒地往平儿手心里丢,笑道:

“提到他,姑奶奶就来气,这小没良心的,昨儿个又往我这儿蹭了半日茶,临走还顺走了一包老君眉。”

“我统共就剩那么点儿,他倒好,连个谢字也不曾吐!”

“出门前还咯了一地血。”

平儿抿嘴一笑,替她拢了拢猩猩毡的斗篷,低声道:

“奶奶还说呢,珩大爷在这府里,除了老太太屋里,也就爱往您这儿钻。”

“昨儿林之孝家的还悄悄问我,莫不是咱们奶奶这儿有什么勾魂的宝贝?”

凤姐眼波一横,手上所有的金瓜子砸进平儿掌心:

“呸!他一个没笼头的马儿似的,可怜见儿的,老太太虽疼他,到底隔了一层。”

“我不过瞧他孤零零的,多给口热茶喝——倒叫那些烂了舌头的编排姑奶奶!”

平儿见她这般情态,抿嘴一笑,决意给奶奶递把刀子:

“奶奶今儿倒有闲心赏雪,莫不是在等珩大爷上门请安?”

凤姐眼波一横,丹蔻戳向她眉心:

“小蹄子,你珩大爷昨儿咳了半碗血,老太太急得念佛,我不得备着参汤?倒叫你编排我!”

平儿轻声道:“说起他……方才我从前院过,听见小丫头们咬耳朵,说‘若能进珩大爷房里伺候,折寿十年都值当’。”

凤姐“哧”地笑出声,指尖绞着珍珠链:

“那群小浪蹄子!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话又说回来,珩哥儿那张脸,倒有几分当年姑太太未出阁时的模样,比你琏二爷还招人!”

恰在此时,窗外雪光映着凤姐眉眼,艳得惊心。

帘外忽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探春挽着惜春的手进来,后头跟着慢吞吞的迎春。

探春一进门,眼波先往暖阁里扫了一圈,没见着人,便抿嘴笑道:

“原想着珩哥哥准在二嫂子这儿躲清静,谁知刚走到廊下……”

她指尖一挑猩猩毡门帘,故意拉长声儿:

“就听见有人正编排他呢!”

姑嫂一时礼毕落座,探春指尖点着炕几上的账册,眉眼飞扬:

“昨儿珩哥哥教我临颜体,那字锋勾得比老爷还俊,我临了三张都不像。”

“二嫂子若再说他闲话,仔细我告到老太太跟前!”

凤姐还未接话,忽听窗边“啪”地一声轻响。

惜春手中的炭笔断了。

众人回头,只见她垂眸盯着素绢册子,指尖捏着半截断笔,竟破天荒地开了口:

“珩哥哥大前日给我画的白描……”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却让满屋倏然一静。

说着翻开册子。

“画的是二嫂子…”

里头赫然是王熙凤垂眸拈花的侧影,线条干净利落,竟比工笔还传神。

凤姐原本斜倚在引枕上,闻言‘噌’地直起身子,丹凤眼瞪得溜圆:“快给我瞧瞧!”

她一把夺过画册,待看清画中自己拈花垂眸的模样,指尖不自觉地抚上鬓角金凤钗。

画中那抹似笑非笑的神韵。

竟比她铜镜里照见的还要鲜活三分。

平儿凑过来一看,待看清画作后“扑哧“笑出声:

“奶奶这神态,倒像极了那日珩大爷顺走老君眉时……”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忙用帕子掩住嘴,眼角却弯成了月牙。

探春手中茶盏磕在炕几上,半是惊讶半是吃味:

“怪道前日我求他画幅雪梅,珩哥哥推说咯血多,腕力不济……”

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耳尖微微泛红,忙低头去捡溅落的茶叶。

迎春默默坐在一旁,从司棋手上接过未绣完的手帕,比比画画起来。

又偷眼望着那画册,连针尖戳破指尖都没察觉。

满屋哄笑中。

唯有惜春安安静静站在窗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最后一页。

那里本该是她的画像。

却只余半幅未完成的轮廓。

得意洋洋的凤姐眼尖,见二丫头耳根子红透半边,忽地一笑:

“二妹妹怎脸红了?”

“莫不是大太太又念叨‘珩哥儿虽病弱,到底是表姐弟,亲上加亲’这事儿?”

迎春刺绣的指尖一顿,声音细若蚊呐:“我……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索性不作声,认真绣着帕子。

王熙凤见她这幅模样,忽然就泄了气。

平儿忙打圆场:“二姑娘别恼,我们奶奶惯会胡吣。”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慌慌张张地喊:

“蓉大奶奶来了!”

贾蓉妻甄玉环匆匆进门,连礼都未行全,便急道:

“二婶子,可瞧见珩表叔?”

“我们老爷方才从玄真观回来,说敬老爷突然发了话,要把养在东府的那位……和珩表叔的八字拿去合一合。”

三春微微一怔,同时抬起螓首看过去。

甄玉环这才和姑子们问安,得知珩表叔不在,她又急匆匆告辞。

凤姐眉梢一挑,金瓜子撒了一地:

“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敬大伯平日连丹炉都不肯下,怎的突然管起姻缘来了?”

平儿忙捧了手炉递过去,笑道:

“奶奶莫不是忘了?那位秦姑娘虽是养在珍大奶奶名下,可正经是敬老爷从秦业家里抱回来的。”

“就她那品貌……倒是极配珩大爷。”

凤姐忽拿帕子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敬大伯莫不是炼丹炼糊涂了?珩哥儿那身子骨,洞房花烛夜怕不是要秦姑娘伺候汤药?”

“再说了,珩哥儿经得起洞房花烛夜的折腾?”

话音刚落,三春反应各异。

探春闻言,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二嫂子莫要‘东风卷得均匀’,珩哥哥的婚事自有老太太主张。”

“秦姐姐的颜色,连北静王妃都赞过,若真嫁给珩哥哥,未必不是良配。”

惜春原本低头画画,闻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白素描册。

那是陆昭珩前几日给她画的。

惜春对这个名义上的姐姐,有着天然亲近感。

但提到秦可卿会嫁给珩哥哥,心里有点闷,只能干巴巴夸一句。

“秦姐姐……是很好,珩哥哥,也很好。”

说罢,惜春翻开素绢册子。

页面上夹着一枝干枯梅花。

正是秦可卿前日所赠。

她指尖抚过画中半张自己含笑的画像,忽然将册子合上。

迎春正绣着帕子,闻言针尖一歪,扎了手指,疼得“嘶”了一声。

她慌慌张张道:“大、大太太昨儿还说,珩表弟虽看着病弱,可、可……”

说到一半突然脸红,低头不吭声了。

凤姐眼波在三春脸上一转,忽然笑道:

“哎哟,二姑娘脸红什么?莫非大太太早打了算盘,真要把你许给珩哥儿?”

迎春顿时手足无措,探春却冷笑接话:

“二嫂子别浑说!珩哥哥的亲事自有长辈做主,咱们议论什么?”

凤姐正要接话,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响。

鸳鸯掀帘子进来,鬓角还沾着雪珠子,喘吁吁道:

“二奶奶,珩大爷可在您这儿?”

凤姐“噗嗤“一笑,歪在引枕上,腕上的珍珠链子晃得叮当作响:

“哎哟喂!我可算明白了……”

“今儿是寻珩哥儿日不成?一个两个都往我这儿找!”

说着眼波一转,促狭地瞅着三春:“你们听听,连老太太屋里的金凤凰都来找她的珩弟弟了。”

又故意拉长声调对鸳鸯道:“谁不知道珩表弟成日家鸳鸯姐姐长鸳鸯姐姐短,昨儿还缠着老太太要把你讨去呢!”

“说什么‘我屋里就缺个鸳鸯姐姐这样的明白人’,你倒来问我!”

三春闻言都抿嘴笑了。

探春拿帕子掩着唇角,惜春低头摩挲着素描册子,迎春则绞着衣角红了脸。

平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鸳鸯涨红了脸,想到珩大爷心就怦怦跳,一跺脚:“二奶奶再浑说,我就告老太太去!”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是宫里递来的消息,说一个时辰后会有天使过府传旨,特意嘱咐要让珩大爷也在场。”

凤姐这才收了笑,接过信笺细看,眉头微蹙:“这倒奇了……”

“圣旨给咱们家,怎生偏要珩哥儿一个外人在场?”

平儿忙递眼色:“奶奶慎言!既是天使点名,想必是……”

凤姐忽又展颜笑道:“罢了,横竖他跟着族学去西山赏梅,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平儿,快去吩咐备马。”

说着忽然起身,猩猩毡斗篷滑落在地也不顾:

“哎,罢了!我去找你们二哥,让他找些跟脚快的去寻!”

“那病秧子最是磨蹭,指不定又在半道上咳血赏梅呢。”

平儿忙捡起斗篷追上去:“奶奶且慢!林姑娘的船……”

话未说完,窗外忽地咔嚓一声……

檐下三尺长的冰溜子应声而断。

碎玉般砸在石阶上。

……

神京西山,梅林之侧。

数辆青帷马车缓缓下山,铃声悠扬。

车辕下卷起碎雪如银雾,树影斑驳映入车帘,宛如流光画卷。

贾家诸子冬日游学已毕,此时乃归程。

官道积雪未融。

诸位哥儿或坐轿,或乘车,随行仆从数十,倒也气派。

此时山道忽转,迎面一座青石牌坊当道而立。

那石牌年深日久,苔痕斑驳,正中“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八个阴刻大字却仍力透石背。

牌坊基座已有些歪斜。

两道裂纹自下而上蜿蜒,偏那横梁上蹲着的石狻猊仍睥睨众生。

贾瑞率先勒马,靴尖刚点地便听得“咔嚓”轻响。

原是牌坊旁半截残碑被他踏碎了边角。

众人见状愈发小心,下轿的下轿,牵马的牵马。

薛环偏要显摆,非要踩着马鞍往下跳。

惊得那匹青海骢前蹄扬起,险些踢碎了牌坊柱脚的云纹浮雕。

待人马重新整顿,但见梅林深处早有人铺开猩猩毡。

林间积雪压得老梅枝丫低垂,偏有暗香浮动。

宝玉正要去折那并蒂梅,忽听得“哞”的一声长鸣。

循声望去,不远处茅舍错落,三五头水牛在篱笆里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