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清脆而富有力量感的锤击声,时隔多年后,终于再次回荡在黑石峪的废弃铁匠铺里。炉火熊熊燃烧,将老铁叔的脸庞映照得通红,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下来,但他却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地盯着铁砧上那块被烧得通红发亮的废铁,手中的大锤一起一落,沉稳而精准。
火星四溅,如同暗夜中迸发的星辰。每一次锤击,都仿佛在宣告着生命的顽强和希望的重燃。
陈锋和石头站在一旁,也被这充满力量的景象所感染。石头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好奇。陈锋则在欣赏之余,心中也在飞速盘算着。
炉子修好了,风箱给力,老铁叔的手艺也还在。理论上,他们现在已经具备了锻造工具和武器的能力。但这只是理论上。
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
首先是材料。铁匠铺里残留的废铁数量有限,而且大多锈蚀严重,材质驳杂,用来打制一些简单的工具尚可,但想打造锋利的刀刃或者坚固的矛头,还需要更好的铁料,甚至需要炼钢。炼钢需要生铁,而生铁需要铁矿石和高炉——他们现在只有一座勉强能用的锻铁炉。
其次是燃料。修复后的炉子虽然效率提高了,但依旧是燃料消耗大户。他们之前收集的枯枝和找到的少量劣质煤矸石,根本经不起长时间的燃烧。没有充足、优质的燃料(最好是煤炭或者木炭),炉火随时可能熄灭。
最后,也是最让陈锋忧虑的,是安全问题。炉火一生,烟囱(虽然简陋)里冒出的烟雾,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就如同一个巨大的信号,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白天他们不敢长时间生火,只能趁着夜色或者阴天抓紧时间干活。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王麻子那伙土匪随时可能回来,而且极有可能带着更多的人手。仅凭他们三人和正在加固的破庙,以及未来几天可能打制出来的少量简陋武器,真的能抵挡住下一次攻击吗?
更别提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的饥饿感。虽然有了陶器可以煮汤,但锅里依旧是那几样难以下咽的野菜根茎,偶尔运气好套住一只老鼠,也仅仅是杯水车薪。长期的营养不良正在严重侵蚀着他们的体力。
不行,不能再这样被动地困守在这破庙里了。必须主动出击,寻求改变。
陈锋的目光投向了山外的方向。原主的记忆中,距离这里十几里外,有一个叫做“下柳村”的村庄。
去村子里寻求帮助?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陈锋否定了。如今这世道,人心叵测,贸然上门,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村民们自己都食不果腹,哪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这几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说不定还会把他们当成流寇或者灾星,直接打出来。
但是,完全不接触外界,也是死路一条。他们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周边的情况——王麻子那伙人的动向?附近有没有官府的兵丁活动?有没有更安全的避难所?有没有可能获得食物、盐(这是他们目前急缺的)、铁料或者煤炭的途径?
“必须得去下柳村看看。”陈锋心中做出了决定,“但不能是去乞讨,而是去……试探,去交换。”
用什么交换?他们现在一穷二白。陈锋想到了老铁叔的手艺,想到了自己脑子里的知识。或许……可以提供修理农具的服务?或者用他们即将打制出来的铁器(哪怕粗糙)去交换?甚至……用他们新烧制的陶器?
虽然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困守在这里,迟早是死路一条。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老铁叔、石头说了。
老铁叔听完,沉默了半晌,吧嗒着空烟杆:“下柳村……我知道。离这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吧,日子……估计也不好过。里正姓张,叫张德才,是个还算公道的老实人,不过……也精明得很,不好打交道。”他显然对这个想法也心存顾虑,“咱们就这么找上门去,人家能搭理咱们?”
“总得试试。”陈锋道,“我们不去乞讨。老叔,您的手艺就是我们的本钱。我们可以提出帮他们修理农具,或者用我们打出来的铁器换粮食。哪怕换不到多少,能探听点消息也是好的。”
他又看向石头:“石头,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就和老叔留在庙里,继续加固防御,看好火堆(白天尽量少烧,免得烟太大)。我一个人去。”
“陈大哥,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石头急道。
“是啊,小子,还是我陪你去吧。”老铁叔也说道,“我对那村子熟一些,跟张里正也算打过几次交道,虽然不深。”
陈锋想了想,觉得老铁叔一起去确实更好。老铁叔是本地人,面相比他这个陌生面孔更容易被接受,而且有老人在,也能显得他们不是那么具有攻击性。“好,那就辛苦老叔跟我走一趟。石头,你一个人在家,千万要小心!把门堵好,听到任何不对劲的声音,就立刻躲到神台后面去,别出来!”他反复叮嘱。
石头虽然害怕,但也知道自己跟去只会是累赘,只能用力点头:“嗯!我知道了!陈大哥,老爷爷,你们也要小心!”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锋和老铁叔简单吃了点煮烂的野菜根(味道依旧难以下咽),喝了些烧开的过滤水,便出发了。陈锋特意将那把缺口的砍柴刀磨了磨,虽然依旧不好用,但至少能壮壮胆。他还带上了一个昨天烧制成功的、最像样的陶碗,想着或许能作为一点“诚意”。
两人沿着一条更为隐蔽的小路,避开之前土匪可能行走的路线,朝着下柳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老铁叔凭借记忆指点着方向,同时也在给陈锋介绍着沿途可能存在的危险和资源。
“你看那边山坳里,以前有人种过几亩薄田,后来荒了,不过地边的土坎下,运气好还能挖到点野山药。”
“前面那片林子,别轻易进去,听说里面有狼。”
“过了这条小河沟,再翻过前面那个山坡,就差不多到下柳村了。”
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下柳村的村口。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贫困山村。几十户人家依着山坡零散地分布着,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屋顶铺着厚薄不均的茅草,有几家的屋顶甚至已经塌陷。村口歪歪斜斜地立着一棵老槐树,树皮开裂,枝桠光秃。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趴在路边,看到陌生人靠近,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
村子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扇破旧的木门打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警惕而麻木的眼睛,看到是陈锋和老铁叔两个陌生(至少陈锋是)面孔,又立刻关上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穷和萧条的气息,还有一种……压抑的恐惧感。
“看来日子确实不好过。”陈锋低声对老铁叔说。
“唉,这年景,能活下来就不易了。”老铁叔叹了口气,“走吧,去找张里正。”
他们径直朝着村子中央一间相对来说最大、也最“完整”(只是相对而言,墙壁同样斑驳,屋顶也有几处漏补痕迹)的院子走去。那就是里正张德才的家。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门,关着。老铁叔上前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
“张大哥,是我,黑石峪的老铁啊!”老铁叔提高了声音。
过了片刻,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一双不大的眼睛透着精明和审慎。
他先是看了看老铁叔,认了出来,眉头稍稍舒展:“哦,是铁老哥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老铁叔身后的陈锋身上,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眼神变得警惕,“这位是……”
“这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叫陈锋。”老铁叔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介绍道,“家里遭了难,从外地逃过来的,暂时跟我搭个伴。”
“逃难的?”张里正的眼神更加警惕了,上下打量着陈锋。陈锋虽然穿着破烂,但身形相对挺拔,气质也与一般的流民有所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过于沉稳和锐利,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张里正,您好。”陈锋主动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显得谦和无害,“小子陈锋,见过里正。我叔侄二人,前些日子在黑石峪那边遭了难,侥幸逃生,如今暂居在东边那座破山神庙里,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才冒昧前来,想向里正打听点事,看看……能不能寻摸点活计,换口吃的。”
他没有直接乞讨,而是表明了“交换”的意图,并且主动点明了他们的落脚点(反正迟早会被发现),显得坦诚一些。
张里正没有立刻回答,他浑浊的眼睛在陈锋和老铁叔身上来回扫视着,似乎在判断他们话语的真假,以及他们可能带来的麻烦。
“山神庙?”张里正皱着眉头,“那地方多少年没人住了,荒山野岭的,你们住在那……安全吗?”
“唉,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老铁叔接过话头,叹了口气,“前天……还遇到一伙天杀的土匪,差点把我们爷仨都……”他适时地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
“土匪?!”张里正脸色一变,“是……是王麻子那伙人?”显然,他对这伙土匪也深恶痛绝,或者说,深为忌惮。
“看着像,人不少,还有火铳!”老铁叔心有余悸地说,“幸亏那破庙还有几堵石墙挡着,我们拼死才把他们打跑了。不过……他们放话说还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张里正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当然不希望村子附近有土匪出没,但也不希望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给自己惹来麻烦。
“唉,这世道……”张里正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土匪猖獗,官府不管,我们这些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了。”他顿了顿,看向陈锋,“你们说想换口吃的?拿什么换?我们村里自己都缺粮,前阵子官府催缴皇粮国税,家家户户的存粮都快被掏空了。”
陈锋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他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陶碗递了上去:“张里正,这是我们自己烧的碗,虽然粗糙,但还算结实耐用。我们还会打铁,我这位铁叔是几十年的老铁匠了,能修补农具,也能打制些铁器。
只要给我们一点粮食,或者告诉我们哪里能找到吃的、或者能挖到煤(我们缺燃料生火),我们就能帮村里干活,或者用打出来的东西交换。”
他没有提武器,只说了农具和铁器。
张里正接过那个陶碗,掂量了一下,又用手指敲了敲,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这碗虽然粗糙,但确实是新烧出来的,而且相当坚固,比市面上那些劣质的土陶要强不少。
他没想到这两个看似落魄的人,居然还有这手艺。
他又看了看老铁叔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知道这老头确实像个铁匠。
他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村里的农具坏了不少,一直没钱没处修理。如果这两人真能打铁,那对村子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而且,他们能打退王麻子一次,说明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保能力,或许……还能帮着村里抵御一下土匪?
当然,风险也很大。收留他们,可能会引来王麻子的报复,也可能会被官府视为“窝藏流民”。
张里正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将陶碗还给陈锋,说道:“你们的情况我知道了。不过村里确实困难,做不了主。这样吧,你们先回去。过两天,如果你们真能打出像样的铁器或者修好农具,可以拿到村口来,我们看看。如果东西确实好用,或许……可以用粮食或者其他东西跟你们换一些。”
他又补充道:“至于煤……往北边山里再走远点,是有个废弃的小煤窑,不过路不好走,也危险,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
这番话,既是推脱,也留了一线希望。他不愿意承担风险,但又不想完全放弃这个潜在的“资源”。
陈锋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先看到“货”,才肯谈“价”。
“好,多谢里正指点。”陈锋也不强求,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算不错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过几日若打制出什么东西,再来叨扰。”
说完,他向张里正拱了拱手,和老铁叔一起转身离开了下柳村。
回程的路上,老铁叔有些丧气:“唉,白跑一趟,啥也没换到。”
“不白跑。”陈锋却显得很平静,“至少我们知道了村里的态度,也确认了王麻子确实是这一带的祸害。而且,张里正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有门儿。关键还是在于我们自己,得尽快拿出能让他们动心的东西来。”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老叔,我们回去就加紧干!先把炉子彻底弄好,然后就打铁!先打几把像样的矛头和砍刀出来防身,再打几把锄头、镰刀!到时候,我们拿着这些东西再去下柳村,我就不信换不来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