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理论研究

从《坚白精舍诗集》看方东美的生命诗学

张泽鸿[1]

(湖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 湖北 襄阳 441053)

摘要:作为一个现代“诗性哲人”,方东美充满智慧与激情的诗学创造总是离不开“普遍的生命”这一核心概念。不同于公开发表的哲学著述,方东美强调诗歌纯属私人领地,是他个体体验的一种“隐秘”宣泄。从诗学观看,方东美认为“诗”是以创造性想象来表现“生命之律动”的美感活动,诗的功能在于做“人生之梦”。因此,《坚白精舍诗集》是方东美生命哲学的美学投射,诗人既能“援思入诗”,以生命哲思提升诗歌境界;又能“以诗证慧”,用诗歌来表现生命智慧,重现了古典诗学的现代余晖。

关键词:方东美;生命诗学;普遍生命;《坚白精舍诗集》;哲学智慧

方东美(1899—1977),安徽桐城人,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也被视为现代新儒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精通哲学与艺术,被誉为“民国以来,我国在哲学上真正学贯中西之第一人”[2],享有“一代诗哲”之誉。方东美出生于清代文坛最大的流派“桐城派”故里——安徽桐城,明清以来,桐城一邑文化底蕴深厚、文风浓郁。方东美少年时就读于吴汝纶创办的桐城中学,晚清民初的桐城中学奉行中西合璧的办学宗旨,一方面讲授古文和古典诗词;另一方面也开设英语与自然科学课程。方东美的家族——桐城桂林方氏[3],在明清两朝诞生一大批诗人骚客,被誉为仅次于曲阜孔氏的中国第二大文化世家[4],先后诞生了方学渐、方拱乾、方孝标、方文、方以智、方贞观、方百川、方苞、方观承等文化名人。因此,深受家族文脉滋养、儒家文化熏陶和桐城派古文训练的方东美,少年时期就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诗性才华,并打下了扎实的古典文学根基。

方氏诗词一直受到同人的很高评价:方东美少年时的同窗好友、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称其诗具有“清刚鲜妍之美”[5];历史学家黎东方先生谓其诗必传;著名文论家钱锺书先生1987年曾对方门弟子陈一川说过:“中国古典诗人,如方东美先生者,今后绝矣!”[6]台湾学者杨士毅曾称赞方东美诗词“均富于高妙的真情与哲理”[7],称其“一代诗哲”是名副其实的。

这些评价是我们解读方东美诗艺及其诗学的一个重要参照。在方东美一生的学思历程中,著述丰赡,他以中国文化为根基,融汇中西哲学审美精神和多元文明的思想价值,形成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体系与文化哲学思想。同时,除一系列哲学著作之外,方东美在文学上也自铸伟辞,将一腔才情倾泻于诗词创作之中,结集有《坚白精舍诗集》,存诗、词(包括对联等)一千余首,享有“诗人哲学家”之誉。

一 方东美基于“生命情趣”的诗学创造

方东美幼承庭训,三岁始读诗经。在传统诗教的熏陶之下,他主要是以中国古典诗词体裁进行创作,遵从旧体格律,但内容上却是充满现代感的人生体验,彰显了古典与现代交融的审美意境。方东美曾说“难能哲匠亦诗翁”[8],因为他深知诗情(形象思维)与哲思(逻辑思维)本难兼备,而他却知难而进,非要“移情濬哲作诗人”[9],他在哲学思维活动之间隙还进行了大量的诗歌创作,可以说,这是一项两种思维切换的高难度动作。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成就,方东美曾指出,宋词的境界范围比六朝诗甚至唐诗都扩大了许多,几乎可以直追《诗经》,他认为宋代人“透过词的极大的创造的幻想,弥漫在宇宙一切层面、一切境界之中,去表达宇宙人生的一切事相与意义”,而且宋词到“美”的极致就变成了“伦理价值”(ethical value)[10]。诗词艺术不仅能“以美启真”,亦能“以美储善”,实现价值的统一。方东美不但热爱中国古典诗,还精通西方的诗尤其是英语诗歌,他在哲学专著里引用了很多英语诗歌,并且能“信、达、雅”地将英语诗歌译为中国五言诗,“辞意兼美,置之古人佳作中,亦无逊色”(张佛千语)。

作为生命哲学家的方东美,在公开场合和公共学术空间里示人的是严肃哲学家的一面,而在私人空间和家庭生活中,他的诗人情趣和诗词作品才被小范围发觉,他自称自己的诗词创作能够表达个人“内在非严肃的一面”[11],在此,诗词具有表达个人生命体验与承载精神慰藉的作用。但是,方东美私人化的诗词创作成果却不肯轻易示人,他曾坦言:“我除掉写一点哲学的著作以外,同时也还写了一点诗、一点词,但是这一种东西平常不示人的。所谓诗同词,在中国就是印了出来,也是非卖品……但是我自己的真情感,也许不在我的哲学思想里面表现出来,而是在我的诗词里面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12]在方东美看来,作为“待焚稿”的个人诗词集是“自己预备给烧掉的”(隐私性),它完全是作者个人“真情的寄托”(情感性),隐私性与情感性是方东美对个人诗词的一种价值定位。方东美子女曾在《坚白精舍诗集》后记中回忆说:“国内外学术界认识先父方东美教授的人士,都知道他是颇有成就的哲学家。不过对于他诗词造诣熟悉的人,不算很多。这是因为父亲借用诗词发挥自己私人的情绪观感,除了对于家人和少数知交,他不轻易出示作品。”[13]方氏子女们在少年时期,经常是“夜深梦醒,常听见父亲在他的书房兼卧室里吟诗。他时常利用夜间的宁静,读书写作,要到清晨三四点才就寝”。但“他如有自己得意的诗词,就会等不及向母亲和我们诵读”[14]。这是作为诗人的方东美最为隐秘的一种诗歌创作状态。

表面看来,哲学的公共性与诗歌的私密性在方东美身上是分裂的,但联系他的学术思想主张来看,二者又是有机统一的。方门弟子们曾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孙智燊语)来形容他是颇为贴切的。从学术运思的角度来说,他既能“援思入诗”,以生命哲思提升诗学境界,又能“以诗证慧”,用诗词来表现宇宙生命精神和哲学智慧,二者在思想的深处是相通的。方东美曾说哲学与诗意是会通的,他指出:中国很多哲学思想都是充满诗意的,伟大的哲学家有兼具“先知、诗人、圣贤的综合人格”[15],因而他认同怀德海“哲学与诗境相接”的主张以及桑塔雅那“伟大的宗教境界即是诗之降凡人间”的观点,强调宗教、哲学与诗在精神内涵上是息息相通的,三者都是生命创造的结晶。基于这一观点,方东美对诗人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所谓诗人,就是以高度的幻想才情将过去的经验投射到未来”,他实际上就是“反映过去的经验,由之导引一套幻想,安排生命在时间之流里”[16]。因此,诗歌是诗人以审美想象的艺术形式对个体生命经验的一种投射和反映,生命体验才是诗学创造的中心。

作为“诗性哲人”的方东美,在1973年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上,用典雅的英文对诗歌的普世价值和审美超越功能予以赞叹:“生命的现实就是苦难!在这烦恼的世界里,如果只求生存,那样即是多才的诗人们,也够痛苦的。我们应该依照智慧的启示,投身穷境,为高尚的目标奋斗。自力制作的解脱乘具,经过创造理想的漫漫长途,必须要在时代的波动间支持我们,才能安达彼岸。难得的内心启迪,一旦臻至,就会为我们显示一个神圣的经验世界,其中千古的极乐取代了长年难耐的生命悲剧。诗词的幻象可以帮助我们穿过悲惨生存的圈套,而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不仅是希腊人的古诗人,现代所有的诗友都应该将生命结束的悲伤,转认为精神的凯旋。”[17]基于此认知,诗就是表现生命情操、转移人生苦难、提升生命境界的一种抚慰剂,因此方东美认为诗的首要功能是做“最美的生命之梦”[18]。仅以生命精神的超拔来化解现实的痛苦来说,他的这一观点与尼采的只有审美的人生才能战胜人生悲剧性的观点是颇为接近的。“有诗人最高的情操,哲学家的最深思想”的方东美,历时五十余年创作的《坚白精舍诗集》(简称《坚白集》)即是这种大生命抒情的明证,是诗人种种“生命梦幻的诗境”[19],他以古典诗歌的艺术形式完成了对现代生命诗学的话语建构。方氏那种超拔浊世、飘然高蹈的诗学话语值得后人认真探究和总结。

二《坚白精舍诗集》中的生命精神

《坚白精舍诗集》是方东美唯一的诗集,“坚白诗魂”即是“生命梦境”,诗集体现了其弘扬生命的诗学主张:宇宙与诗情的统一,艺术精神与哲学智慧的兼容。他曾说:“哲学智慧的形成并非单独成就的,哲学的高度发展总是与艺术上的高度精神配合,与审美的态度、求真的态度贯串成为一体不可分割,将哲学精神处处安排在艺术境界中。”[20]儒家主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子说“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一种文化必须要有高度的形而上学智慧、道德精神以及艺术审美能力贯穿其中,才能成就文化的整体性。因此方东美认为,中国人习惯以文学艺术为媒介来表现哲学思想和真理世界,以诗歌或绘画的艺术手腕来“点化”本体世界,所以“思想体系的成立同时也是艺术精神的结晶”[21]。因此,中国人的思想灵性不寄托在科学理趣之上,而投射于艺术的神思妙想之中。他在晚年《传灯微言》里也说,他自己的真情感不表现于哲学思想,而是在诗词里才不自觉地呈现出来。诗词是一种“真情的寄托”,展示了自己“非严肃”的人生维度,是个人情感世界的最活泼的呈现。

《坚白集》所存诗词(包括对联等)一千余首,其中涉及自然、时令、风月、亲友、情感、抗战、入川、赴台、贺喜吊丧、谈玄论道等诸多题材,几乎囊括了作者中后期的生命史。就诗人与友人的交往唱和来看,涉及当时诸多名流学者,如李证刚、熊十力、宗白华、胡小石、朱希祖、黄荃垒、蔡元培、伍叔傥、汪辟疆、余光烺、俞大维、唐君毅等。就主题来看,比重最大、最能体现作者情感的主要有这样几类:情与理、春与秋、生命、思乡、恋京、家国、咏梅、友人唱和、谈玄论理等。从体裁上看,作者运用最多的是五言绝句(律诗)、七言绝句(律诗),其次是词。方东美通过诗词来“静观世相之定理,参悟生命之妙智”,《坚白集》集中体现了方东美“诗哲相兼”的高华气象,呈现一种现代哲理诗的形态和生命哲学的精神。就《坚白集》中体现的审美主题和艺术主旨来看,主要有对宇宙(自然)生命创造精神的讴歌、对超拔高洁的生命境界的赞美、对人类放旷流眄的心灵世界的祈求、对儒释道三教哲学精神汇通的期待,以及对民族国家命运遭受磨难的激愤和超越、对审美自由精神的推崇,等等。其间饱含了诗人的独特生命体验和审美超越情怀,下面试作几点分析。

(一)感悟生命时间,抒写自然之美

自古以来,诗人最敏感的就是春秋代序的节律变化、成住坏空的生命规律。作为诗人的方东美,对生命及时间有着自己的深邃感悟,所谓“大化神奇不计功,森罗万象一心中”,诗人由春秋时序的变化,引发对生命时间的哲学思考。《调笑令》一诗有言:“生命,生命,谲幻真如优孟。狂情热意当前,顷刻化入冥烟。烟冥,烟冥,杳渺空虚难诇。”另如《流芳》一首赞曰:“植芸当初夏,裳裳扬其华。及时流芳泽,弹指忽已赊。回首挹清芬,戚戚令人嗟。”所谓“流芳”就是流逝的芳华,体现的是宇宙生命之幻美。尚有《幻美》一诗:“美景不长留,凭虚以幻现。直如走马灯,前影非后焰。又如暮春花,将荣忽凋敝。皎皎芙蓉镜,流光散银霰。时乎不再来,镜破花离厌。灯灺已衰歇。去去如投弮,逝者固如斯。”他在《忧心》中感叹青春流逝之痛:“青春已消沉,镇日戚无欢,天地生物心,颛颛遽凋残,缱绻窥世情,哀弦和泪弹。”

方东美在《台北望月》一诗中写道:“海国寄闲身,大明坎作隣。东西南北住,上下古今巡。运化繁星拱,扬精万象宾。撄宁不争所,遌物自为春。”所谓“遌物自为春”,出自庄子的“与物为春”一语,乃是因交感和谐的物我关系所引发的生命体验。表现了“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体验境界,主体消解了自我与万物、与世界之间的界限,在道的层面泯然相合。方东美在此借“遌物自为春”一语来象征天地间生生不息的创进之美。

方东美的诗重视抒写自然生命之美,能遍观大化流衍之妙,游观自然山水之奇,审视春风花鸟之态,不一而足。他曾说:“从宇宙论来看,自然是天地相交、万物生成变化的温床。从价值论来看,自然是一切创造历程递嬗之迹。形成了不同的价值层级,如美的形式、善的品质,以及通过真理的引导,而达于最完美之境。”方东美认为中国人喜欢“自然”一词远胜“宇宙”二字,理由有三:一是中国哲学里的自然和本性是一体的,“自然”意味着天人合一;二是中国人常具诗性,善于将自然拟人化;三是在自然境界上,融合天地人为一整体,将万有谱成宇宙和谐的乐章。因此,自然就是“宇宙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的境域……在时间中,无一刻不在发育创造;在空间内,无一处不是交彻互融的”[22]。在他看来,自然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创进历程,人则是这一历程中参赞化育的共同创造者。他的很多诗歌都体现了对天地自然的生命礼赞,以下几首为证:

“自然缫长丝,乙乙投金梭,运转以不息,百世可奈何,万籁苦争鸣,意绪如飞紽,谁能理繁弦。谱之入长歌,高下见节奏,抑扬音调和,事散而为万,理一以贯多,浩然流心声,韵美若鸣珂。”(《自然》)

“平畴铺锦茵,旷野息劳人。扶梦诗心妙,含情物色新。无垠千骥愿,有限百年身。大化相寻绎,穷神乐最真。”(《野望》)

“银海腾香雾,金天冒碧津。空明融物理,寥廓演精神。吐纳乾坤奥,牢罗日月新。鲲鹏亭化迹,浮浴可容身。”(《大里观海》)

“人间谲幻山为海,世界清虚象渡河。曼衍游心天地外,阴阳动静与同波。”(《观云》)

“浩淼心为海,逍遥意作舟。浮天揽元气,理棹截横流。”(《梦中稳泛太平洋》)

“太山不言高,紫霞被其颠。曾云亦有梯,造极眇大千。日月朗无私,流辉满坤乾。太山不为大,梁父居其前。逶迤迷近远,上下惑天田。无大而不小,万象雨中烟。无小而不大,微尘能蔽天。凌高以摄景,小大徒纷然。”(《太山吟》)

“高瞻远瞩意无穷,万象争奇虎啸风。叠叠龙文天藻绘,层层花影地浮红。江飘罗带情难系,山绽芙蓉色不空。日月交辉成大易,摄持元气养微躬。”(《巴山远眺》)

“孤云腾郁无归处,日浮悬有落时。瑟瑟风情天一角,满山红叶为裁诗。”(《秋山观趣》)

“山作莲花绽,江为锦书行。云拕峰朵朵,日照步盈盈。气脉随心运,风流率性成。乾坤垂笔法,妙得是关荆。”(《西栖迥眺得画趣》)

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是伟大的,一切艺术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因此方东美说,中国人以艺术神思来“经纶宇宙”,而“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创造不息。……宇宙之美寄于生命,生命之美形于创造”[23]。美的修养与美的成就,都是人类创造的生命欲之表现。其有《生意最可观》一首赞曰:“卓尔蒸民,亦丰斯殖,式则群花,芳菲不息。”蒸民即众民百姓,出自《诗经》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这首诗描述了人类生命与天地同在,亦如芳花一样的生生不息,灿烂华美。由此可见,方东美把宇宙和自然看作生生不已、新新相续的生命创造领域,其中包藏了无限的善性和美景。他认为,艺术能以象征化的手法体现生命的慧思与理想境界,艺术的创造与欣赏都能“直透”天地间的生命精神。

(二)体证生命的精神,表现创造的机趣

方东美是一位现代生命哲学家。他把伯格森和怀特海的生命哲学、周易的生生哲学作为自己确立形而上本体论的思想资源,并冶于一炉加以创造性的发挥,把“生命”作为究极之本体[24]。他认为:“生命包容一切万类,并与大道交感相通,生命透过变通化裁而得以完成,若‘原其始’,即知其根植于无穷的动能源头,进而发为无穷的创造历程;若‘要其终’,则知在至于至善。从‘体’来看,生命是一个普遍流行的大化本体,弥满于空间,其创造力刚劲无比,足以突破任何空间限制;若从‘用’来看,则其大用在时间之流中,更是驰骤拓展,运转无穷。”[25]在方东美看来,宇宙生命大化流行,人与自然、万有都是“一大生广生之创造力所弥漫贯注”,而无处不在的生命精神必须要借助文化的各种“创造”活动来宣泄发挥。他欣赏那种“吾人挟生命幽情,以观生命诗戏”的审美态度来看待宇宙人生,他的诗歌就是这种审美态度的意象显现。

方东美认为,世界的本体是生命,生命的本质在于世界时间意义上的生生不息的创造,生命的历程就是一个和谐创造的历程。在《南乡子》一首中,他对这种生命的本质和历程做了富有诗意的表述:“元气郁纵横,诗意禅心自混凝,大美不言天地寂,生生。众妙之门绾六情。道体更无名,感应随时与化成。方外独标齐物论,闳闳,彼是相因任两行。”其《遐想》一诗亦云:“空间无止境,时序永绵延,胜游探其幽,意远而心玄。”方东美说:“中国的艺术精神贵在钩深致远,气韵生动,尤贵透过神奇创意,而表现出一个光辉灿烂的雄伟新世界,这个世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世界,而是一切万物含生,浩荡不竭,全体神光焕发,耀露不已,形成交光互网,流衍互润的一个‘大生机’世界,所以尽可洗涤一切污浊,提升一切低俗,促使一切个体生命深契大化生命而浩然同流,共体至美,这实为人类哲学与诗境中最高的上胜义。”[26]这种天人合一的生命之思在他的诗歌中皆有体现:

“微吟逸步陶真性,要眇玄珠独夜寻。月蘂敷荣香冉冉,秋声寄梦息深深。凝情摩意天开镜,写韵传神凤蹴琴。一境幽奇无借色,光明莹洁是吾心。”(《秋夕浮屠关下作》)

“心灵翔太清,肉体羁尘境。羽翼长参差,浩气靡所骋。灵鸟啭幽音,大鹫贯云横。白鹤飞不停,江山万里程。我亦闲世英,立地想超升。脉脉向苍冥,悠悠终古情。”(《书怀》)

“水云腾妙想,山雨助新诗。迹化风培意,神来电骋辞。调刁齐小大,旁礴泯尊卑。六合成虚窍,狂言讵是吹。”(《阁夜》)

“苍茫高阁我侔天,寂历深心物寄禅。江上风来腾万虑,云中月出启重玄。滩声输梦情无极,星影扬焆意发妍。大象空明存夜气,形开真觉兴陶然。”(《诗趣》)

“冥茫大块烘炉里,冶物镕人自古今。柱石熬情成底事,东溟储泪百千寻。”(《外澳瞰海郁沸惊心》)

“曾向钟山伴老松,琼华秀出锦屏峰。色融丽日晴霞地,香泛希声密义钟。横溢生机侔造化,搴来元气与陶镕。随云舒卷存天壤,缥缈游文喜再逢。”(《赠门人程石泉》)

1974年元宵节,方东美曾创作了一首“咏梅”诗:“浩渺晶莹造化新,无云无霞亦无尘。一心璀璨花千树,六合飘香天地春。”(《六十三年元宵咏梅》)宇宙大化,生生不已。天地间万物各张其性,一草一木,生香活意,均秉造化之至理,出妙然之天真。梅花并无峥嵘之气象,它在冰雪的天地里暗香飘溢,在严寒的世界中召唤春意。因为宇宙间充满盎然的春意、创造的精神、精进的魄力,哲人诗家,若能秉承古梅这般造化精神,坚守一颗璀璨的心灵,便能化枯朽为生机,达到生命境界的超越。方东美的哲学情操与文化理想,就是指向这样的生命境界。类似借梅花来抒发生命创造精神的诗还有《梅溪》:“梅花两岸发,诗意一心裁。天地秘幽奥,含情待我来。”等数首佳作。

(三)礼赞三教融通的哲学精神

在《诗与生命》一文中,方东美分别以儒、道、佛三家诗人大合唱来说明中国哲学的生命会通和超脱精神。三教这种共同的对阳刚劲健、充实为美的“生生”意识的虔敬尊重之情,乃是一切中国诗人的会通处。方东美善于以诗证慧,在他的大量哲理诗、玄言诗中,充满着对三教融通的生命超越精神的赞誉,其《月夜观雾》一首写道:“三界圆融雾所成,何妨慧眼运神明。高深远近征玄理,内外幽微寄胜情。春未来时花缱绻,诗才入韵意冲盈。千山月满流遐思,胸次无尘万象莹。”另外,方东美尚有译诗《陈情赞希腊哲人》二首,其一曰:“顾盼复顾盼,欣逢此哲人,时代之奇迹,心灵深且纯。经始兴宏业,辨微探世因。穷神而知化,创妙以搜真。”其二曰:“天之苍苍,高明峻极,地之茫茫,博厚莫测,神化无端,罗织万亿,爬梳摘抉,理归正则,皇矣上帝,于穆不息,造作正谊,抱一为式,至诚予怀,载歌天德。”这两首都是对古希腊哲学精神的真诚咏赞。

虽然是以诗来说理,但方东美的哲理诗还是尽量避免了“满纸玄言”的意味,力求生动形象的创造,方氏以诗语演绎哲理的作品还有以下几首:

“定位挥元气,流形合大和。风云升降理,日月去来波。博化行天健,旁通载物多。括囊裒易简,三极自包罗。”(《读易》)

“悬崖嵌石径,驻杖听跫音。翠柏罗高妙,清泉咽古今。山空寒竹语,法白老龙吟。吹万俱天籁,调刁见一心。”(《柏溪为诸生演哲理之作》)

“孤舟涉险沂嘉陵,逆挽千钧共引恒。危滩浴石烟波沸,壮志横胸剑气腾。落日流霞铺彩絮,闲鸥点水破红绫。已逢美景情何限,更喜前山新月升。”(《嘉陵江行》)

“残蜡微明空四壁,寂寥宇宙一心尊。荒山飞瀑瞋天运,永夜啼鹃警化元。梦入庄生吾丧我,神通正觉物齐论。暗香梅雨传消息,叩破重玄众妙门。”(《春雨宵坐》)

“逝水藏舟眇化迁,庄生尼父得机先。离边二取都无著,证入神明即自然。”(《箴学绝句》)

“日落寻常事,阴明亦偶然。司时付鸡犬,养志作神仙。虚集香生室,渊居意得天。研庄兼写易,无若遂忘筌。”(《书斋暝坐》)

方东美在早年的《科学哲学与人生》一著中就阐述了宇宙人生皆是“情理集团”的观点,认为“情”与“理”构成宇宙大生命之两元(集团),并且心与物、唯物与唯心、主体与客体都消融在大化流行的生命之中。生命是情理合一、是心物不二的,这种哲学证悟在他的哲理诗中亦有呈现。他在《情》一诗中说:“乾坤渺无垠,生世浑如寄。晏息向君怀,驰情入幻意。”其《理》一诗曰:“密察宇宙,和以天倪。缱幽发覆,极深研几。修辞立诚,证理入微。”他在《自题小影》一诗中写道:“乾坤等量含元气,日月齐光烛妙门。虚廓谷神成一我,怡情放志入真源。”这简直是陆王心学倡导的“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说的翻版,乾坤日月、大千世界与一我心源是互通互摄的。

(四)描写生命的忧患与超越

《坚白精舍诗集》的大部分作品诞生于十四年抗战期间,是民族受难时刻诗人对宇宙“生命精神”的呼吁,也是战争边缘的“审美力学”。方东美长子方天华在《坚白集·后记》中有详细描述:“父亲的诗词大部分是在重庆八年抗战期间写作。那时我们全家住在沙坪坝嘉陵江畔中央大学教职员宿舍的栾家院。似乎生活愈苦,父亲研读愈勤,诗情愈浓,这大概也就是所谓重庆精神。”所谓“坚白精舍”其实就是“泥墙陋屋”。方天华描绘了他父亲吟诗的动人情景:“嘉陵江对面磐溪的瀑声,江中石门的急涛声,岸边纤夫的歌唱声,常与相咏相应,极有情趣。”[27]当然,诗集中直接描写抗战的场面和表达现实生命的苦难的很少,大部分是以哲人的慧思穿透现实的人生悲剧,彰显生命的昂扬奋进和精神超越。

正如当代学者所指出的,无论是“痛国命似累卵、哀民生之多艰”的爱国忧民诗作,还是“悲斯文之将坠”的佳构,方东美的这类作品都饱含生命忧患意识,同时又不坠生命超拔之志[28]。方东美曾说:“学哲学的人如果只认识此世界之丑陋、荒谬、罪恶、黑暗,就根本没有智慧可言。应该由高空以自由精神回光返照此世,把它美化;在高空以自由精神纵横驰骋,回顾世界人间,才能产生种种哲学和智慧。”[29]在抗战十四载而流落西南天地间的方东美,饱受羁旅愁苦、思乡之切、家国之痛。其人生愁闷情绪在一首《愁》中体现:“生命空与幻,怅望欲何之。廓落无容者,一死安足辞。”这种命运播迁、生命忧患和世事变幻,以下诸诗中有大量描写:

“黑夜走荒郊,兵车盈四野。惊心临阵前,苦战何时舍。”(《世相》)

“遥望龙眠岑,空明散清绮。中有云栖士,翔云离故里。故里今何如,缠绵问秋水。秋水泛洪涛,无言意亦美。”(《东流江中望故乡》)

“形如槁木心成灰,阅历兴亡第几回。投老江湖犹泛梗,滋危天地更蒸雷。不官大德真忘我,说到庄生枉费才。国命年年似累卵,黄金销尽养重台。”(《叹》)

“苍茫天地寂,愁绝断肠声。敲破人间世,惊回梦里程。思归秋入赋,虑夜迟明。八载长伊郁,纷吾倦旅情。”(《南开更声》)

“世事乱我心,匪伊朝与夕。进取复蹉跎,颓然毁我力。外物非本真,奈何滞形迹。尘埃和污垢,弃之不足惜。”(《释闷》)

“十载逃秦成幻事,三年存鲁失良图。乾坤满目惟屠杀,占梦华胥梦也无。”(《无梦》)

如果没有哲人的思想睿智和诗人的生命体验,这样富有悲悯与超越双重意义的生命忧患意识是难以被准确形象地传达出来的。方东美在《诗与生命》一文中曾说:“诗词的幻象可以帮助我们穿过悲惨生存的圈套,而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30]自古而今的伟大诗人都能将人世间的悲剧转化为生命精神的审美超越。十四年抗战时期,方东美随国立中央大学迁到重庆北碚,他全家避居在沙坪坝的泥墙陋屋(方氏美其名曰“坚白精舍”),他常常面对嘉陵江对面的磐溪瀑声,诗情激荡,不能自已。这一时期的诗中大多反映了国破家亡的生命感怀:“愁多心似巴江水,世乱情如蜀峡云。委屈沉冥千万态,绵天络地不成文。”(《蜀中书感》)怅望京师,梦回故国,诗人时有“凄凉故国三年别,惆怅寥天一梦巡”之叹。但是诗人的情绪并未沉湎下去,而是昂首奋进,愈挫愈勇,壮志横胸,剑气满怀,这没有一种生命精神的内在支撑是做不到的。譬如在《坚白集》中仅有《抗日篇》等为数不多几首描写抗战,其中有句曰:“扫虏雄诸将,为心眇一躬。精忠长贯日,气象远涵空。”[31]方东美就是这样,即使身处困厄,他作为诗人的生命气魄与作为哲人的文化使命总是充分地显露出来。

因此可以说,方东美既能“援思入诗”,以生命哲学精神投射于诗歌文本当中;反过来,又能“以诗证慧”,以古典诗学体式彰显了现代性的生命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