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文化通史:先秦—金代卷
- 王玲
- 4676字
- 2025-04-22 16:17:58
第一节 对夏代北京文化的基本估量
一 “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的性质与时间
在红山文化之后,北京出现的最有影响的文化是夏家店文化,它因发现于赤峰夏家店而得名,该文化从时间和器物的变化看分为下层和上层。在很长时间内,人们把燕山南北相类的文化都看作夏家店文化,只是又分为燕北型和燕南型。所以,我们暂且仍从“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来称呼这个时期的京津冀北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分布地域,北起赤峰地区的西拉木伦河,南至河北的拒马河,西到张家口地区宣化一带,东至医巫闾山和天津一线,由于它基本覆盖了后来的燕国领域,早期有人曾把它称为“先燕文化”。这种文化在北京地区发现的有:昌平雪山和下苑、丰台榆树庄、房山琉璃河、密云燕落和凤凰山、平谷刘家河、房山镇江营和塔照等地。另外,在燕南、冀北其他地方也有许多该文化的发现,如张家口白庙,蔚县筛子缕罗、三关、东小泉,涞水西义安、庞家堡,易县岳各庄,唐山大城山、小庄、沽冶,天津蓟县张家园、围坊,宝坻歇马台和大厂县大坨头等。[1]这些地区往往有夏家店上层文化的叠压。上层问题暂不讨论,我们首先集中讨论下层问题,因为它牵涉夏商两代北京地区文化的基本面貌与估量。
首先要解决的是这两种文化的时间,因为,假如该文化如有些学者所说的只是殷商文化,讨论夏文化便与此无关。如上所述,“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在形态上与燕北有很大差异,但在时间上确实大体相当。所以,其时间的确定仍应从整个夏家店下层文化入手,然后再谈其差别与属性。关于这个问题,陈平先生在《北京文物与考古》第五辑中发表了《夏家店下层文化研究综述》一文,对各家意见进行了相当详细的概括,很值得我们借鉴。陈先生文中指出,在早期研究中,由于出土材料尚不很丰富,一般将该文化时间定得较晚,如李恭笃、高美璇二先生,便认为整个京津地区的夏家店下层遗存时间相当于商末周初。早期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其他学者。但是,随着考古资料的更多发现与研究的继续深入,许多学者认为这是继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之后,北方持续而起的一种文化,它的时间要早得多。如张忠培先生在1987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考古学论文集》中,发表了《夏家店下层文化研究》一文,特将辽西、海河北、张家口地区的壶流河地区的“夏家店下层文化”的类型和分期年代做一张表(如下),使我们一目了然地看出他的观点:

该表中的海河北系自然包括了所谓“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他把该文化分为三期,其一、二期认为跨越整个夏代,而第三期最晚也不过早商晚期。与张忠培相类的观点还有李伯谦先生,他曾于1900年发表《论夏家店下层文化》[2],选择燕北药王庙、燕南大厂县大坨头和壶流河作为三种类型的代表,并同样列出一表(如下):

表中的大坨头型即燕南型,其时间同样认为是由夏而至商的前期。而郭大顺先生是将唐山大城山下层划为夏家店下层文化,并由此判定该文化上限突破距今4000年前,即突破龙山文化。关于夏家店下层文化的上下限目前仍继续讨论,但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不会晚到商周之际,而跨越夏代也为更多的人所认可。所以且不论所谓“燕南型”是不是归为夏家店下层文化,其时间属夏代和商代早期大体无误。这个问题的解决,对北京史研究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这说明,北京历史在新石器时代的辉煌之后,不仅没有断档,而且考古学中有许多遗存。人们一般认为北京是所谓“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的中心地带,情况确实如此,即使著名的蓟县遗址、大厂遗址,实际上仍近在京郊。
那么,所谓“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究竟是怎样的面貌呢?不少学者对燕南、燕北进行了比较。邹衡先生拿辽西与燕南比较。他指出辽西型房屋几乎都有外石墙,内有土坯墙的半地穴,而墓穴大多有石棺,晚期有用陶范制的青铜礼器,石器有磨制、打制和细石器三种,陶器盛行卷缘筒状鬲,随葬品多彩绘黑陶。而燕山(即指燕南——笔者注)型以北京为中心,其房屋少见外石墙,墓葬多土穴,少见石椁,已出现青铜礼器、铁刃铜钺、金臂钏、金耳环等,卷缘筒状鬲和彩陶少见。[3]李经汉先生则明确分为燕南型和燕北型,他认为燕北型的青铜器发现较少,流行打制石器,陶器以夹砂和泥制灰陶为主,直腹鬲极为流行。而燕南型青铜器比较普遍,石器以磨制为主,流行鼓腹鬲。[4]但也有人指出,李先生所说的燕青铜器不属夏家店下层文化,是将更晚时期的一些文化遗存误划为夏家店下层文化产生的误解。但无论邹、李,在其他器物上和房屋、墓葬的分析都比较一致。这就使我们看到了这种所谓“燕南型”文化的大体轮廓。
在做了这些比较之后,人们开始发现,其实所谓“夏家店下层文化燕南型”虽然和长城以北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时间大体相当,有着一定的联系,但更多的却是个性。“燕南型”其实并不完全属于夏家店下层文化,而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土著文化,它可能根系于雪山二期文化并渗透部分龙山文化因素,与夏家店下层文化相邻而不同源。如吴鹏、韩嘉谷等先生均持此种观点。
至于此种文化的族属,最早由于将其时间定得较晚,许多学者是将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商代北京地区的部族,如孤竹、肃慎等归于夏家店下层燕南型,既然目前许多学者已认可此种文化是由夏而至商代早期的文化,这种对于族属的认识显然就不大妥当了。至于夏代本地区到底有哪些部族,目前尚有待进一步研究。由于夏代文献资料甚少,或许会长期给人们留下一个疑团。
二 夏代北京保持土著文化之原因
夏代是我国第一个有历史记载的王朝,从那时起中原文化开始起先导作用。北京地区虽然地域偏北,但距夏的中心地带并不甚遥远。考古情况表明,在河北省的中部已明显受龙山文化的大量影响,而京津、冀北却别具一格。北京地区之所以保持它的土著文化特征,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
高寒·洪泛·大乐之野 首先,我们要从自然生态和生产条件来探讨北京地区在夏代的情况。如上章所述,在新石器时代有一个大暖期,而到新石器时代晚期,地球的大暖期结束,这使北方的气候变得高寒少雨,很不利于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早在距今5000年时,红山文化曾达到它的高峰,并出现了如辽西女神庙那样的神秘王国。当时的长城以北,已是农业甚为发达的地区。但到中原的龙山文化时代,北方普遍出现了由农变牧的现象,在考古学上则表现为小河沿文化的大规模南下,有些学者认为黄帝由西向东并南下征伐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也就是说,长城以北的居民或改农从牧,或南下到燕山以南较温暖的地带谋求生存。所以,《山海经·海外西经》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称呼叫“大遗之野”,可能就是指的长城以北的情况。意思是说,那里原本是很兴旺的地方,但却在被人们遗弃着。而燕山以南,宜耕宜牧,既无燕北的干旱与高寒,又不像中原那样洪水泛滥,所以被称为“大乐之野”。由于大暖期造成的海面上升,沿海出现海浸,而且大雨不止,所以早在夏建立以前,尧、舜、禹时期的中华大地上,许多部族都在饱受洪水的煎熬。从考古情况看,在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史前的氏族部落已相当密集,但正是这些地区到新石器时代后期洪泛最为严重,所以尧、舜、禹几代的历史就是与洪水抗争的历史。因此,与中原比较,北京和冀北的山麓台地与丘陵地带便又避开了大洪水。北高寒,南洪涝,唯北京周围虽有气候变化但于生产生活并无大碍,确实可称为“大乐之野”了。这个“大乐之野”就是《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所说的古冀州。应当指出,古书中所说的“冀州”,不能视为今河北省之地理范围,除北京、冀北之外还应包括晋北、晋中之地。陈连开先生曾从古代气候学、地理学、考古学等多方面进行考察,与我们这种观点是非常一致的。他认为,所谓“大遗之野”指由富庶而变贫瘠,其地域指今赤峰、辽西地区。[5]而燕南地区虽然也受自然气候的影响,但总的说来变化不大。苏秉琦先生亦曾指出,燕地论土地不如中原肥沃,论出产也不如中原和南方丰富,但却历久不衰,和它宜耕宜牧的自然条件有关。可见,考古界与史学界对这一点有共同的认识。所以,直到战国,燕虽弱但独于东方六国而后亡,生命力十分强。北京历史所以绵延不绝,此重要原因之一也。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夏代的北京地区生活相对稳定,居民虽有迁徙,但不像北部的“大遗之野”和南部的洪涝地区那样复杂,所以能够形成和保持其土著文化的特点,它既有龙山文化的因素,也受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影响,但更多地表现出自己的特殊性,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土著文化。其代表是北京近畿的河北大厂大坨头和北京雪山二期文化。如韩嘉谷先生就曾指出:“在燕山以北出现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同时,燕山南麓的龙山文化孕育出一支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即大坨头文化。在昌平雪山遗址H66龙山文化灰坑中,作为大坨头文化基本器类的敛口鼓腹鬲已经出现,透露出其渊源。但由于在大坨头文化中有部分器物与夏家店下层文化相通,因此在这种文化发现之初,人们也将其归入夏家店下层文化之中,称作‘雪山型’或‘燕南型’。随着材料的积累,愈来愈表明它们不仅渊源不同,而且相通因素是局部的。”[6]苏秉琦先生亦曾指出,后世流行的燕式鬲与兽纹瓦当,其实早露渊源。当时北京地区可能居住着许多不同部族的居民,但其生产和生活方式是大体相通的。北京的这种土著特点,甚至经历夏、商,一直到周前期。
中华民族独特的建国方式与北京土著文化 北京地区夏商时期的土著文化特征之所以形成并保持相当长久,与我国独特的国家建立方式有很大关系。夏朝是我国有文献记载的第一个王朝,所以传统史学把夏看作中国国家的起点,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如上章所述早在红山文化的高峰时期,在辽西地区便出现了颇具规模的古国,从全国各地考古发现来看,这种古国可能还不只辽西一地。辽西地区无论从坛庙、冢的国家权力格局或大量的玉器与规模可观的城堡防御体系,都表明那里的部族已脱离原始形态而具备了国家的特征。到传说时代的炎帝、黄帝、蚩尤等,其军事组织的庞大完整,生产条件的进步,天文气象、交通工具、原始的哲学观念、最早的数学概念等种种发明和部族间的战争规模等,也绝非原始部族所能达到的。所以,夏商周是在原始古国基础上的升华,按苏秉琦先生的说法,三代是国家形式的更高阶段——方国阶段,而并非此前没有国家。不过,夏朝的建立的确和以往古国有很大不同,如果说传说时代是万国林立、群雄竞争的局面,而夏代则更多的是许多古国或部族的相互容纳与联合。前者是战争和文化的冲撞,后者是联合,文化的包容。我国是在基本没有改变氏族结构的情况下进入阶级社会,所以在政治架构上保留着许多氏族制度的特点,在文化传统上保留了许多多元化的格局。《吕氏春秋·用民》说“当禹之时,天下万国,至于汤而三千余国”,这种数量的估计当然只是个概数,泛指其多,但当时的确有许多相对独立的古国存在,夏王朝只是一些大的部族集团或大的古国进一步联合的结果,所以它可以允许各古国或部族原始文化的独立存在。联合的结果在中原地区自然升华出更高层次的文化,但周边地区却必将其原有文化封杀。尧时担任司空的禹是夏人的祖先,担任司马的契是商人的祖先,担任田畴的后稷是周人的祖先,所以,夏、商、周都是尧部落联盟的核心成员,“以尧为首领的华夏集团是以夏族、商族和周族为主体的部落组成的联合体”[7]。尧本身的发祥地在冀中保定地区,舜的重要活动地点在军都山西部,禹才是中原夏人的祖先。实际上,这个集团是在黄帝部族的基础上进一步联合发展而来。而黄帝集团同样落足于北方。如上章所述,传说时代的许多大首领均与北京有关,因而夏朝建立后不可能取代诸部族文化。反过来说,北方文化为夏王朝的建立曾做出过重大贡献。禹虽然传子建立家天下,但只是改变了人事关系,尧、舜、禹都是禅让而来,而且在一个接班人掌权之后老首领还要继续摄政,夏王朝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建立,是北京地区得以保持其土著特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