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铜漏滴答声里,周秀缓缓合上双目。金镶玉的护甲轻轻划过掌心,那里还留着年轻时抄写《女戒》磨出的茧子。记忆如潮水漫过椒墙,她看见自己十六岁嫁入东宫那日,盖头下绣着并蒂莲的红缎子被泪水洇出暗痕——原来从一开始,命运就用金线绣好了悲歌的纹路。

周秀喉间泛起苦意,她忽然轻笑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把那些年的眼泪都剜出来。记得父亲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姻缘,她便带着满箱诗书踏进了九重宫阙。可红盖头掀开时,她看见的不是良人眼中的星河,而是刘启案头未合的《商君书》,竹简上还留着他批注的“权术当借妇人手“。

殿外夜风卷着残烛,将她的影子投在鎏金屏风上,像幅被揉皱的古画。那年隆冬,她跪在宣德殿前的雪地里,膝下的积雪浸透了蜀锦裙裾。“求你放了父亲...“话音未落,殿内传来玉器碎裂的脆响。刘启掀帘时指尖还沾着朱砂,新批的奏折不偏不倚落在她发间:“为成大事,阿秀该懂取舍。“他袍角扫过她鬓边落雪,像极了当年在太液池边折梅时的温柔姿态。

如今这双手终于戴上了最华贵的扳指,可再也握不住任何温度。镜中之人已染霜华,鎏金步摇下,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三十载光阴。宫人都道她心狠,鸩杀宠妃、废立三帝,却不知每道懿旨落下时,她案头总摆着半块碎玉——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留着换银子,逃去民间“。可她终究没逃,从太子妃到太后,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血肉,把当年那个捧着《诗经》浅笑的少女埋进了景陵的黄土。

“太皇太后万安。“琉璃盏中的茶汤泛起涟漪,映着空荡荡的椒房殿。她忽然想起昨夜梦见母亲,还是二八年华的模样,在纺车边哼着吴地小调。可醒来时,只有鎏金香炉里的龙涎香仍在盘旋,像极了父亲被拖出府时,袖口掠过她指尖的触感。

“都不在了...“她对着虚空呢喃,声音消散在雕梁画栋间。案头的《贞观政要》被风翻开,墨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原来胜者的史书从来由刀笔写成,而她的墨水里,全是别人的血与自己的泪。

更漏声渐急,她独自起身,曳地的翟衣扫过金砖上的月光。身后的铜镜里,烛影摇红中,那个被称为“毒后““妖妇“的女人,正对着自己轻轻笑了。这笑容里有解脱,有苍凉,更多的是看透命运后的了然——原来最狠的捉弄,不是得不到,而是让你站在巅峰时,忽然看清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玉阶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她知道,这宫里的夜,又要比寻常人家长上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