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其字是志

赤壁纵火案发生之后，诸葛亮返回了夏口，发现诸葛均不在军中，于是询问徐庶。

“均弟只身前往荆南招降四郡，想来此刻应是已经成功了。”

徐庶对诸葛均的策略表示赞同，但听在诸葛亮耳中则令他又惊又怒。

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见到诸葛均，一定要给他来一顿久违的爱的教育。

数日后，刘备率领着本部人马，经过洞庭水寨。

目睹士卒严整列阵，水寨军容肃然，轻抚长髯，颔首叹道：“士卒列阵如磐石，旌旗蔽日生威，此等气象，方显我军根基！”

转头对诸葛亮笑道：“小军师年少胆壮，孤身招降四郡，不枉孔明平日苦心教导。”

听着刘备的赞赏，诸葛亮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带着诸葛均原本的意图，并非让他成为刘备集团的核心人物，而是希望将来能够继承诸葛家的家名，为诸葛家在乱世之中保留一点血脉。

原本的历史也正是如此。

入蜀之后，诸葛均官至长水校尉，这个官职在汉武帝时期原属于北军五校尉（长水、步兵、射声、屯骑、越骑）之一，是中央禁军的核心将领。

然而因为汉末的战乱到三国鼎立时，这个官职早就成为了功勋化、荣誉化的空壳。

因此，名位不显的诸葛均成为了诸葛亮次子诸葛企与诸葛瑾次子诸葛谦的父亲。

这是乱世之中世家大族的生存法则之一。

不过因为诸葛均如今的“任意妄为”，使得诸葛亮为家族传承感到头痛。

到达江陵之后，诸葛均带着城中的文武与百姓们一起夹道欢迎。

刘备激动的疾步上前，牵住诸葛均有些枯瘦的手道：“小军师天纵之才，一人招降四郡，又智取南郡，实乃天赐我汉室之才！如今百姓安乐，皆汝之功。待来日共扶社稷，必当以卿为肱骨！”

说罢，又转头向诸葛亮含笑颔首，浑然未觉身后诸葛亮攥紧羽扇的指尖已微微发白。

“阿兄……”

诸葛均眼神带着些许畏惧，穿过刘备的身子看向后面的诸葛亮。

只见他紧皱的眉眼之间带着怒意，双目布满血丝，显然是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了。

刘备见状立刻松开诸葛均，与孙隆、杨虎、傅戎、黄霆、韩蔺分别见礼。

诸葛亮跟在刘备身后，走到诸葛均身前，诸葛均垂首，正欲拱手告罪，忽觉肩上一沉，诸葛亮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肩甲，力道几乎要捏碎铁片。

四目相对时，诸葛亮看着黑了许多的诸葛均身形消瘦下来，唇边那句“胡闹”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瘦了。”诸葛亮松开手，指尖拂过弟弟颧骨上的疤痕，“荆南瘴气伤身，你倒是连命都不要。”

“阿兄……”诸葛均喉头一哽，想说什么，却被诸葛亮打断，看了眼前面的刘备，示意回到府衙再说。

与百姓们寒暄过后，众人来到府衙，在后统兵的张飞与关羽此时到来。

“诸葛小三，听说你一个人劝降了荆南四郡，还骗得曹仁四处转圈，倒把俺们这些厮杀汉衬得没用了！”

张飞咧着大嘴，瞪着大眼，拍着诸葛均的背，哈哈笑着。

“咳咳！三爷，不要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叫我小三啊。”

诸葛均被拍的连咳了几声，小声的对张飞抱怨着。

“啊好好好，以后都不叫了。”

但从张飞的笑脸上诸葛均看的出来，他丝毫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诸葛均！你个没良心的！”关银屏红袍如火，扛着青龙刀旋风般冲来。

刀柄“哐当”砸在青石砖上，惊得诸葛均身子向后仰了四十五度角。

下一瞬，少女已揪住他的衣领，杏目圆睁：“说好的要接着跟我练刀？你自己跑去荆南逞英雄，留我在夏口数麻雀！”

诸葛亮默默退至廊柱旁，袖手旁观。关羽抚须立在阶下，素来冷肃的面容罕见地浮起笑意，而关平、关兴则扭头憋着笑。

“银屏，松手。”诸葛均狼狈地掰开少女的手指，胡茬被她扯得生疼，“荆南四郡的豪强都是刀头舔血之辈，我怎么能带你去冒险？”

“呸！我看你是嫌我累赘！”关银屏刀尖一挑，直指他鼻尖，“下回再撇下我，我就把你绑去喂贼！”

“胡闹。”关羽终于出声，语气却无半分责备。

他上前按回女儿的刀，目光扫过诸葛均风尘仆仆的面庞，沉声道：“孤身降四郡，是胆魄，亦是痴妄。小子，关某敬你三分，你与我女儿的事就这么定了。”

诸葛均闻言指尖一颤，袖口暗绣的竹纹被攥出细密褶皱。

关银屏的刀尖已悄悄垂落，少女低头用靴尖碾着青砖缝隙，火红袍角下露出的耳尖洇着薄红，倒比方才挥刀时更显局促。

“云长莫要吓着小军师。”刘备笑着上前打圆场，掌心却重重按在诸葛均肩头，“在新野之时我便与陈孝起商议过聘礼单子，今日正好……”

话音未落便被羽扇轻敲臂甲——诸葛亮不知何时踱至身侧，玉冠博带映得眉间沟壑愈深：“主公，舍弟尚未加冠。”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诸葛均此时才十八岁，而关银屏也不过才十四岁。

“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俺看不如现在就给小三加冠，等明年银屏十五岁了，两人正好成婚。”

张飞突然跳出来提了这么个建议，一时令在场众人沉默片刻。

“翼德此言倒有几分道理！明日便为小军师行加冠礼，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羽扇微顿，目光扫过诸葛均疲惫却坚定的面容，终是垂眸道：“……但凭主公安排。”

众人正热火朝天的商量着府衙应该如何装扮，又应该邀请多少人参与，张飞则一直说着要准备多少酒，被关羽轻声斥责他又要贪杯，唯独将诸葛均这个当事人排除在外。

次日，江陵府衙前的庭院张灯结彩，红绸从檐角一路缠到柏树枝头，活像张飞喝醉后胡乱捆的包裹。

诸葛均跪坐在蒲团上，玄端礼服的宽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活似只被裹进锦缎的鹌鹑。

他偷偷扭了扭发麻的脚踝，立刻被诸葛亮一记羽扇轻敲后脑勺。

“束发时乱动，是想学翼德将军扎冲天辫？”诸葛亮的声音凉丝丝从头顶传来，指尖却极稳地将玉冠往他发髻上扣。

偏生那冠冕上的青玉珠串缠住一缕翘起的碎发，诸葛亮蹙眉拽了两下，珠帘“哗啦”一声散开半幅，正巧挂在诸葛均鼻尖。

“噗！”阶下传来张飞憋笑的闷响，“孔明军师这手活计，倒比俺老张杀猪还费劲！”

刘备忍笑咳嗽一声，关羽默默将青龙刀往地上一拄，震得张飞一个激灵闭了嘴。

诸葛亮耳尖微红，索性摘了弟弟发间所有饰物重来。

这次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在摆弄隆中茅庐里那架总卡弦的古琴。

待最后一枚玉簪入髻，诸葛均头顶的进贤冠已端正如松，只是后颈被勒得太紧，害他梗着脖子活像只呆头鹅。

“礼成——”徐庶拖长音调唱喏，诸葛均刚要松口气，却见张飞突然蹿到跟前，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他肩甲：“诸葛小三如今该叫诸葛冠冠了！”

“三爷！”诸葛均被拍得一个踉跄，冠冕差点歪进汤鼎，急得伸手去扶，袖口又挂住了案上盛黍稷的竹笾（biān）。

关银屏躲在廊柱后偷瞄，见那少年手忙脚乱的模样，咬着唇憋笑憋得发抖。

忽见诸葛均求救般朝她瞥来，忙举起青龙刀鞘假装擦拭，刀柄上挂的璎珞却出卖心思似的晃个不停。

“还请三将军莫闹了。”诸葛亮羽扇往张飞臂甲上一压，转头却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面无表情塞进弟弟怀里：“冠者当稳重，别学某些人——这是你嫂子做的茯苓饼，省着点啃。”

诸葛均捏着尚带余温的纸包，瞥见兄长袖口沾着星点面粉，突然觉得这顶沉甸甸的冠冕，倒也没那么硌脑袋了。

阶下刘备抚掌大笑时，没人发现诸葛亮偷偷将右手藏进广袖——方才束发太急，被玉簪划破的指尖，在弟弟的冠带上洇出半点殷红，像落在雪地的梅花瓣。

此刻庭中铜鼎腾起袅袅青烟，刘备捋须环视众人道：“既已加冠，不可无字。各位可有什么好字？不妨说来听听。”

张飞拎着酒坛凑到诸葛均跟前，蒲扇大手险些拍翻案上礼器：“俺看就叫‘平南’荆南四郡教这小子平得比蒸饼还顺溜！”

“三弟莫急。”关羽丹凤眼微眯，“《周易》有云‘君子以称物平施’，不若取‘平之’，与‘均’字相合。”

诸葛亮羽扇轻摇，颔首道：“云长所言甚善。均者平也，二字相济……”

诸葛均听见“平之”两字，赶忙摇头摆手拒绝道：“不可不可，这字……有些不吉利……”

他可不想和“林平之”起同一个名字，免得下三路时常凉飕飕。

话音未落，关银屏突然从廊柱后闪出，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叫‘怀远’！他总躲着我，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我看他根本就不念家！”

少女说着故意晃了晃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好似在说：“下次再敢丢下我跑那么远，小心我试刀的时候‘不小心’砍中你的腿！”

惊得诸葛均缩了缩脖子。

徐庶笑着解围：“《尚书》载‘建中于民，以义制事’，取‘建中’如何？”

“太学究气！”张飞挠着络腮胡嚷道，“这小子骗曹仁开城时眼都不眨，该叫‘文诡’！”满堂哄笑中，诸葛均的进贤冠穗子乱颤如风中蓬草。

诸葛亮羽扇忽地一顿，却见诸葛均整衣起身，向众人深施一礼：“小子斗胆，愿自拟‘维先’二字。”

庭中霎时寂静，唯闻刘备腰间玉珏轻碰之声。诸葛亮眸光微动：“《诗》云‘王国克生，维周之桢’，‘维’乃维系、传承之意；‘先’者……”

“《诗》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维’乃维系天地纲常；”诸葛均广袖垂落，露出腕间诸葛亮亲赠的桃木算筹，“‘先’非争先，乃《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意。”

他目光掠过庭院新栽的汉柏，恍惚见得千年后武侯祠内森森古木：“虽不及家兄经天纬地之才，惟愿为天下守一脉正道。”

关羽抚髯颔首：“此字合《春秋》大义。”

张飞却挤眉弄眼：“‘维先’听着像苇席，不如……”

“妙哉！”刘备击节而起，“《论语》有云‘见贤思齐’，这‘维先’倒合孔圣遗风！”解下腰间错金玉带钩置于案上，“自今日始，当称诸葛维先！”

诸葛亮垂眸掩去眼底波澜，羽扇轻点弟弟冠冕：“维先者，当知‘先’非争先，乃承先启后之责。”

语罢从袖中取出半卷《齐论语》，书页间夹着的竹简赫然写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正是诸葛亮平日他耳旁时常挂在口边的句子。

阶下关银屏悄悄将“维先”二字刻在刀鞘内侧，殊不知这看似古雅的字号里，藏着个穿越千年仍欲“为往圣继绝学”的孤魂。

冠礼已毕，酒宴开席，席中坐满了宾客，有元老派的孙乾、糜竺、糜芳等人，有早在新野时就与刘备有过书信往来的伊籍、向朗、向宠等人，也有新近跑来投效的霍峻、习祯、邓方等人，甚至荆南四郡与蛮王沙摩柯也都在座上，将整个府衙排的满满当当，就连府衙外经过的百姓都能领上一些钱财，这让诸葛均多少有点心疼，毕竟这钱都可以算是他挣得。

席间张飞又喝多了酒，想要发作，一直叫嚷着“诸葛小三”，让他下次行动一定带着自己，不然就要用蛇矛给他上上课，让他看看什么叫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不过还好刘备关羽在场，制止了张飞的闹剧。

庭中柏影西斜后，众人尽欢而散，诸葛均原本想跟着诸葛亮回家，因为他选了一处环境上佳的宅院，却被诸葛亮拒绝了。

“阿兄！我不住那里，你让我去哪儿啊？”

“你就去关将军的府中吧，好好和未来泰山亲近亲近，省得到时候又出毛病。”

诸葛亮全然不顾诸葛均在后叫苦不迭，自己进了门便反锁了大门。

“那我的被褥衣服还在屋里呐，好歹让我拿了再走啊！”诸葛均苦着脸，拍着大门请求诸葛亮放他进去。

“你今晚且将就将就，明日我命人收拾了给你送过去。记得，大婚之前，不准和新娘太过见面，须得避嫌！”

其实诸葛亮早已算计好了，如今诸葛均也可算是一名智谋超群的谋士了。

将来入蜀，刘备必然要带着自己与张飞等几位猛将一起，那么留守荆州的最佳人选必然是关羽。

但其为人虽然忠勇无双，却有些刚愎自用，让诸葛均与关羽打好关系，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劝动他。

再加上徐庶在旁辅佐，拾遗补缺，就算将来孙权毁约，曹操来袭，也足以自保了。

只是心中依然担忧：自己诸葛家的家名该让谁来继承呢？

或许等诸葛均成婚之后催促他多生几个孩子，就能解决这个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