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头三日,河面结出毛玻璃似的薄冰。张永年拿黄杨木勺敲了敲缸沿,陶瓮里浮起细碎的冰碴子,碰着瓮壁叮铃作响。去年这个时候,老伴还在后厨偷放木樨花,金灿灿的花粒沉在酒底,像她藏在针线匣里的银顶针。
女儿玉芝跨进院门就嚷:“爹,小航非要看冰溜子!”外孙挣脱羊绒围巾往檐下跑,鼻尖抵着冰柱子哈气。老张头眯眼望去,那孩子呵出的白雾漫过冰棱,倒像三十年前刚出甑的酒汽。
“尝尝新腌的糟鹅。”玉芝解开蒲包,荷叶上凝着的冰珠滚进青瓷碟。老张头却盯着女儿腕上的表链——鎏金表扣缺了一齿,正是老伴临终前攥着的那块老上海表。冰花在窗棂上悄没声地长,玉芝忽然说:“妈以前总往我棉鞋里塞炒米。”
后半夜起了风。老张头摸黑给酒缸蒙棉被,却触到被角缝着的暗兜。指尖探进去,竟摸出粒山核桃,纹路里还嵌着陈年酒垢。西厢房传来玉芝哄孩子的声音:“...姥姥说冰裂声是春娘子咬壳呢。”老张头手一抖,核桃滚进酒缸,溅起的酒花在月光里凝成小冰珠。
破晓时外孙举着冰片喊:“姥爷!里面有棵树!”老张头凑近看,冰纹恰似院中老梅的虬枝,枝桠间还冻着未开的蓓蕾。玉芝舀酒的手顿了顿:“去年妈走时,梅花也开得迟。”量酒提子突然倾斜,冰梅映在酒面上,恍惚是妻子年轻时簪在鬓边的玉搔头。
送走女儿那日,河冰裂开道细缝。小航把麦芽糖纸船放进冰隙,糖纸上的“定额供应“红字在水里泡发了,洇成抹胭脂色。老张头舀起漂着冰碴的河水,尝出丝清甜——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妻子临盆时咬碎的冰糖,也是这个味道。
暮色染红冰面时,老梅开了第一朵花。玉芝指来电报说小航着了凉,老张头却对着酒缸发怔:冰衣融化处,山核桃泡成了琥珀色,沉在缸底像枚老铜钱。窗棂冰花不知何时化了,水痕在案板上勾出幅地图,曲曲弯弯尽是运河支流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