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啖骨

吴桐呆愣愣看着眼前的怀庆公主,目光中满是震惊。

此时的朱福宁全然没有记忆中的古灵精怪,反之竟是暮气沉沉。

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锦衣华服下的身躯瘦了一大圈,几乎没有充满这件大衫的一半。

最令人心痛的,是她那头花白的长发,皓如霜雪般披在她的肩上,好似一层冻凝的陈雪,不见半分光泽。

她枯槁的白发和身上璀璨的服饰,形成刺眼的强烈对比。

过去的一幕幕闪回在吴桐眼前,吴桐只觉喉头哽咽,眼眶也不知不觉滚烫起来。

蓦然间,他突然身临其境的读懂了一句话: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朱福宁迎着吴桐的目光,看着他眼底的辛酸,柔柔笑道:“若早知你会来,我就不哭了。”

说着,她走上前来,大眼睛里止不住地涌出泪水。

“我好想你!”

“公主殿下……”吴桐哑着嗓子开口,喉间全是铁锈味。

“他们关不住我的,我翻墙可快了。”朱福宁悄悄藏起被铜锁磨破还在淌血的掌心,泪中带笑地看着吴桐。

这时,紧闭的门窗外,闪过几个绰绰身影,寂静之中,吴桐分明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恐怕毛骧早就率领锦衣卫把这座宫殿重重围住,若自己有任何不臣之举,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殿内,将自己就地正法——那群朝廷鹰犬的耳目,可是毒得很呐。

“微臣不过一介草芥。”吴桐咬牙背过身去,青袍下嶙峋的肩胛骨微微颤抖:“微臣不过是会背几首歪诗,懂些稀奇古怪的医术……”

“我要听吴桐说!”朱福宁突然大喊,她流着泪攥住他的手,单薄的身躯下传来擂鼓般的心跳:“不是吴太医,不是吴院判!是那个鹿鸣坡上唱《敕勒歌》的吴桐!”

还未散去的系统面板在眼前疯狂闪烁,【警告!心率167次/分】的红色大字几乎要灼穿瞳孔。

“爱是荒诞的,爱是盲目的,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吴桐声音透着决绝,他瞥了一眼虚拟面板上朱福宁飙升的生理数据,轻声说道:“看啊,此刻你眼中的深情,不过是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共同作用的产物。”

“先生你……”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吴桐冰冷的侧脸,呜咽的哭声碎在喉间。

白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她失神的踉跄,晃出细碎的烛光:“你总说医人先医心,可你的心为何变得这么冷?”

吴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微微斜过头,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起微光。

往事一幕幕浮现,他想起初见时,她窝在被子里装病的憨态;休沐日她偷溜出宫女扮男装啃鸭腿的模样;想起鹿鸣坡上她赤脚起舞时发间落满的棠梨花……

银铃般的笑声从脑海深处泠然传来,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此刻却成了狠狠扎在心上的刺。

为了保护她,他必须撒谎。

“公主殿下。”他垂眼望着她腰间晃动的青玉珏:“您看见的,不过是太医院里一个稍有不同的太医,这只是新鲜感作祟,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朱福宁突然笑了,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他腕骨突出的伤痕——那是他在诏狱里被铁链磨出的血痂。

“你骗我。”她声音轻轻:“袁大人都告诉我了,你怕我伤心,故意不捎话来;可他还告诉我,当你听说我头发尽白的时候,脸上非常难过……”

“公主应该知道。”他强迫自己抬头,目光却刻意避开她湿润的眼:“在这深宫里,太医不过是陛下案头的一剂药……皇家是决不允许让我这味微不足道的药,冲乱了君臣火候的。”

朱福宁啜泣着,她摘下吴桐送她的青玉玦,捧在手心递给他看:“花会谢,玉会凉,我也会老,但是总有些东西……就像这块石头一样,化不开的!”

吴桐注视着眼前神情绝望的女孩,倏忽间想起系统提示的【历史修正率】。

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存在的变数,更知道怀庆公主的命运早已写在《明史》里——下嫁王宁,薨于宣德年间。

而他,不过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像一片横在史册夹缝里的枯叶书签。

“公主。”

他终于抬头,通红的眼里,提起从未有过的狠绝。

“臣此生不求高官显贵,只是为了治天下百病。但您,恰恰是这宫里最不该被医的……”

在吴桐眼里,她是一只向往自由不落尘俗的飞鸟,该治的这囚笼般的封建礼教!

他转身时袍角扫过烛台,火苗晃了晃,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摇得支离破碎。

朱福宁望着他骤然转冷的眉眼,突然回想起那日在撷芳殿外的药圃里,他给大家高唱家乡小曲的模样。

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像照彻伤痛的烛火。

然而此刻那光却灭了,被什么东西碾碎在封建大山的尘埃里。

五更天的风卷着药香涌进殿来,她低头看到吴桐离去时,双拳中泛起血迹——吴桐的手已经攥出了血,指甲深深挖进了肉里。

原来他不是冰,反而是火,烧得自己遍体鳞伤,却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吴先生。”她轻声唤道,声音混着远处的钟声:“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

殿外,吴桐靠在廊柱上,泪如雨下。

她的话在夜风里飘散,他缓缓张开手掌,四个血痕正淌得满手是血,却怎么也比不上心口的疼。

有些拒绝不是不爱,是比爱更沉重的保护——就像他如今这番痛苦的断舍离,都是为了让她在历史的洪流里,走得更稳些。

烛光攀上东宫的飞檐,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中间隔着的,是比宫墙更厚的礼教,是比时光更远的宿命。

掌心的伤痕,终究会凝痂愈合,就像那些说不出口的话,终将堙埋在历史的褶皱里,尘封成永远的秘密。

此时此刻。

朱元璋站在一旁的望楼上,他居高临下,脸色铁青俯瞰着吴桐。

老皇帝的几乎要捏碎望楼栏杆,脸上满是扭曲的神情——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这个拯救了皇室血脉又冲撞了皇室血脉的人。

檐角铜铃在晨风里叮当,马皇后咳嗽着,慢慢走上前来。

“重八你看。”马皇后将温热的手炉塞进他掌心,微笑着看向吴桐:“这俩孩子,多像你我当年啊。”

老皇帝猛地甩开手炉,鎏金炉盖在青砖上滚出刺耳鸣响:“这臭小子妄想染指天家!”

“得了吧,什么天家不天家的。”马皇后弯腰拾起手炉,吹去炉身沾的灰:“当年你不也是和尚乞丐出身?咱俩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呀,不也风风雨雨走到了现在?”

听罢这番话,朱元璋默默看着吴桐,许久之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做了天子,凡心就搁下了。”

可叹这个平民出身,一步步攀上封建权力顶端的人,当龙袍加身时,终究转变成为礼教捍卫者。

朱元璋转过身去,突见马皇后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身子一下子弯了下去。

他赶紧上前一把搀住马皇后的手,声音急促地问:“妹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马皇后深吸了几口气后,她重新换上笑容,柔声道:“不打紧,不过是风寒一直没好,老了,都这样。”

“那小子就在下面!我马上传他来给你诊病!”朱元璋瞥了一眼吴桐,立马说道。

“人家被你关在诏狱,折磨了整整两个月,你怎能忍心这般指使人家?”马皇后眉梢一立,她扶着望楼栏杆,勉力站直身子,说道:“待会把雄英送去我的坤宁宫,我要亲自照顾他。”

“可妹子你这身体……”

“我没事。”马皇后温柔笑着,伸手为朱元璋紧了紧衣袍:“我这做祖母的,想看着这孩子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