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春光

翌日。

晨光透过窗棂,吴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被透进眼皮的阳光晃醒。

他活动着四肢,刚一撑起身子,就感觉脑袋像被开了瓢一样剧痛。

看着眼前熟悉的太医院案牍库,他努力在大脑里搜索昨晚的回忆,然而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压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那口新疆酒简直就是炸药!”吴桐头晕目眩,他用力揉着脑袋,满脸痛苦的神色。

“阿达西!太阳晒屁股啦!”这时,门外传来阿扎提·买买提欢快的声音。

吴桐撑着旁边的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阿扎提门都不敲,直接大步跳进屋里。

冲鼻的孜然味呛得吴桐直咳嗽,他抬眼一看,这才发现窗外日头已上三竿!

“遭了,误了时辰!”

酒顿时惊醒了一半,吴桐踉跄着抓起官袍,抬腿就要往外冲,却被阿扎提一把拽住了腰间的素银带。

“急什么!我阿塔(爸爸)说过,去见公主得带礼物!”阿扎提说着,从豹皮囊里掏出个琉璃瓶,里头装满火红的酒浆。

他嘿嘿笑着,自豪地说道:“这是用火焰山脚下的火灵芝,泡出来的梅子酒,能让姑娘喝得脸蛋红扑扑的!”

“那是南康公主,不是你们部落的牧羊女!”吴桐夺门而出,阿扎提见状耸耸肩,只得收起琉璃瓶,跑着紧跟上去。

“阿达西等等我!你的后面我在呢!”

……

撷芳殿内,南康公主朱玉华正枯坐在圆凳上,对着铜镜发呆。

就在这时,小姑娘忽听得廊外传来悠扬的异域小调:“天山雪莲开哎~妹妹眼眸亮~”

她回头望去,正瞧见门扉洞开。

先进来的个镶满孔雀石的银香球,它滴溜溜滚到屋中,紧接着露出来的,是阿扎提那张灿烂的笑脸。

“美丽的公主殿下!您比喀纳斯湖的晨雾还要……”

“这位是太医院新来的西域医官。”吴桐从后面走出,一把把阿扎提扒拉到旁边去。

吴桐躬身行礼,额角青筋直跳:“外邦人不懂礼数,还望公主恕罪。”

朱玉华下意识往后缩,却被阿扎提掏出的小玩意儿吸引——那是一个用郁金香干花串成的小花环,轻轻一摇就能洒落漫天金灿灿的香粉。

“别怕嘛!”阿扎提也不见外,他盘腿坐在地上,变戏法似从豹皮囊里的摆出各色琉璃瓶。

他一边摆一边介绍:“这是龟兹的安息香,于阗的龙脑片,还有疏勒城的玫瑰露……”

他忽然顿住,侧身挪挪屁股,凑近朱玉华的手腕闻了闻。

“好香!你身上有沙枣花的味道,和我阿娜晒的草药褥子一个味!”

吴桐正要出言阻止,但下一秒,他惊觉朱玉华居然没有躲开。

女孩蹲在地上,苍白的指尖抚过琉璃瓶,轻声开口问道:“这些……能治噩梦吗?”

“那必须是可以的!”阿扎提伸手掏出个珐琅彩小瓶,从瓶子里磕出些红色粉末。

他把粉末倒在掌心,递到公主面前,笑着说道:“在我们吐鲁番,要是有谁做噩梦,就撒上这样一把火焰山红砂在枕头边上。”

他突然压低声音,贴近公主说道:“我小的时候,把阿塔放在枕边的红砂偷换成了辣椒粉,阿塔给了我好一顿毒打呦……”

朱玉华闻言,嘴角微微翘起,虽然仅有一丝,但她居然笑了。

吴桐望着渐渐舒展眉眼的朱玉华,突然觉得这个西域活宝,或许真是天赐的良药。

吴桐走上前去,合手说道:“公主殿下久居暗室,不妨臣下二人陪公主出去走走?”

一抹恐惧犹如本能般,漫上南康公主眼底。她抬头望去,就见吴桐已然推开了宫门,远处回廊外的阳光明媚,春色如许。

阿扎提把豹皮囊往腰间一挎,退后两步,躬下身子伸开手臂,行了个身段漂亮的西域礼。

就这样,在吴桐和阿扎提的陪伴下,朱玉华终于走出了这道围困自己许久的寝殿。

朱玉华跨过门槛的刹那,春日阳光顿时如金针般刺入瞳孔。

她猛地闭眼后退,素白绣鞋绊在门槛上,单薄的小人儿立时如折翼蝴蝶般向后倒去。

吴桐箭步上前,一把搀扶住公主,他触摸到她衣袖下的手臂时,发现她的肌肉紧绷如弦——这是长期幽闭导致的强直性反应。

他就这么搀扶着朱玉华,不加催促,不加指挥,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等她慢慢恢复体力。

朱玉华睫毛颤如将熄的烛火,却终是慢慢睁开眼眸。

她抬头看向天空,苍白的小脸被阳光镀上淡金,俨然勾勒出一副还未盛开的美人风骨。

“阿达西快看!”阿扎提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他捧着片杨树叶,风风火火献宝似的递来。

只见叶心里,卧着只青翠螳螂,那小虫青眼碧玉妆,舞刀逞凶狂,柳叶样的翅膀上,还沾着几点晨露。

“这虫只出没在盛夏!怎么这时会有?”阿扎提左右端详着这只螳螂,满脸惊喜神色。

“怕是蛰虫始振,它也不甘寂寞,也想争一争春吧。”吴桐笑着说道,他转过身,将螳螂递到公主面前,问道:“难得此虫春日现身,殿下可否愿意带回去养在宫中?”

朱玉华盯着叶上蛰伏的小虫,默然接了过来。

就在阿扎提取出琉璃瓶,要为她把虫装起来时,女孩却伸出纤细的指尖,止住了他的动作。

“飞吧。”她凤目轻垂,低喃声惊起螳螂。

螳螂展开翅膀,扑棱棱飞上晴空。

螳螂振翅的刹那,朱玉华瞳孔里泛起涟漪,她仰头追望着虫影,脖颈拉出脆弱的弧度,像株终见天光的苍白藤蔓。

阳光穿透她薄如蝉翼的耳廓,映出皮下青蓝的血管——这具久困深宫的躯体,正用每个细胞贪婪享受着春意的生机。

阿扎提见状,从豹皮囊里掏出颗哈密瓜,他拔出随身佩戴的金刀,唰的一声,利落地将哈密瓜一切两半。

哈密瓜的清甜如水浪般涌来,阿扎提手指翻飞,很快就将哈密瓜边缘切出一圈漂亮的莲花状。

“尝尝!我家商队刚从鄯善运来的,甜过楼兰公主的笑容!”

汁水溅在朱玉华的月华裙上,晕出朵朵水渍。

吴桐凝视着公主裙摆的湿痕——寻常贵女早该惊呼,她却怔怔抚着水渍,仿佛是一个婴孩,正学着用手探索真实的世界。

眼前这一幕,让他蓦然想起在现代疗养院里,自闭症患者第一次触摸治疗犬时的颤抖。

三人找了块大石头,纷纷坐了上去,开始享用这块甜到心肝里的哈密瓜。

“令尊是做什么大生意的?”吴桐咬着瓜含糊问道。

“香料,丝绸,瓷器,黄金,珠宝……什么都做,包罗万象!就算你想要《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灯,我阿塔都能给你试着搞上一搞!”

阿扎提说着,啪地展开洒金折扇,为公主展示扇子背面绘制的丝绸之路全图。

他一拍胸脯,自豪地说:“从碎叶城到君士坦丁堡,西域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买买提家族的三千峰驼队?”

说罢,他狡黠一笑,面露猥琐地说:“上月我给波斯王治痔疮,嘿!给那老国王皮燕割得……!”

朱玉华小脸霎时间红到了脖子根。“阿扎提!”吴桐一声厉吼,忍无可忍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看看吴桐铁青的脸色,又瞅瞅阿扎提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朱玉华一个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噗嗤笑出了声!

公主望着眼前热情似火的青年,明眸中似有波光闪动,她忽然小声问:“丝路的风……凉吗?”

“西域的风就像我一样,火热的很!”阿扎提亮出手腕,咔咔解下三十六枚银镯,接着拉起朱玉华纤细的柔夷,替她一一戴上。

“从敦煌玉门关到第勒尼安海,每个镯子代表一道国度,公主每夜数着它们入眠,梦里就能飞遍西域三十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