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宇站在市立医院门诊大厅，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人群的体温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摸向裤兜，那里装着三张体检预约单——两张是给父母的，另一张藏在最里层，纸张边缘被反复折叠得起了毛边。
“挂号费涨到五十了？“林秀珍攥着医保本的手微微发抖，老式斜挎包带子在肩头勒出深痕，“上回来开降压药才十五......“
“妈，这是特需门诊。“项宇接过缴费单，余光瞥见电子屏上滚动的叫号信息。父亲项大海的假肢正不耐烦地敲击地面，金属关节与大理石地砖碰撞出清脆的响动，像极了工地上钢筋落地的动静。
护士站传来争执声。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正举着CT片理论：“我花三百八挂的专家号，就给我看三分钟？“她的美甲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项宇突然想起上周验收时监理手里的激光笔。
“请A027号到3诊室。“机械女声打断思绪。林秀珍突然抓住儿子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小宇，这单子上写的肿瘤标志物......“
“常规筛查而已。“项宇把母亲按在候诊椅上，塑料椅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注意到父亲正偷瞄隔壁大爷的体检报告，浑浊的眼球随着“前列腺增生“几个字来回转动。
彩超室门口的队伍蜿蜒如贪吃蛇。项宇摸出手机查看时间，锁屏壁纸是项辉昨晚发来的理综模拟卷——选择题全对的红勾刺得他眼眶发酸。微信突然弹出中介消息：“您咨询的学区房目前均价......“他迅速切回桌面，壁纸上“ZD等我“的水印正在晨光中淡去。
“项大海家属在吗？“白大褂掀开帘子，胸牌上“放射科副主任“的字样泛着冷光。项宇起身时膝盖撞翻垃圾桶，几团带血的棉球滚到脚边，暗红色在瓷砖上洇出诡异图案。
CT室里泛着幽蓝冷光。父亲像待检修的机器般平躺在传送带上，金属假肢与设备碰撞出清脆声响。“把义肢卸了。“技师皱眉敲击控制台，“还有皮带扣、钥匙串......“
“老子这条腿比你们机器还贵！“项大海的怒吼震得防护玻璃嗡嗡作响。项宇蹲下身时，闻见父亲裤管里飘出的膏药味混着铁锈气息。假肢卡扣发出艰涩的“咔嗒“声，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被焊枪火花灼伤的眼角，也是这样泛着浑浊的光。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吞下三枚硬币。项宇握着温热的红豆奶茶转身，看见母亲正用老花镜腿戳自助报告机的屏幕。“这机器吃了我两块钱！“她的声音带着纺织女工特有的尖锐，几个实习生憋着笑快步走过。
“我来吧。“项宇的手指在感应区投下阴影。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响动中，他瞥见母亲的血脂指标——低密度脂蛋白像根危险的红色箭头，直指心脑血管疾病的靶心。
“怎么样？“林秀珍的银十字架项链滑出衣领，在日光灯下晃出细碎光斑。项宇快速翻动报告：“有点贫血，其他都......“
“让我看看！“报告纸突然被抽走。项大海不知何时凑过来，假肢在身后拖出刺耳声响。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胆囊息肉0.3cm“的字样，突然冷笑：“早说别信那些保健品！“
母子俩同时愣住。项宇这才注意到母亲包里露出的半截药瓶——“纳豆激酶“的标签上还贴着电视购物的防伪贴。
特需门诊的棕红色木门将喧嚣隔绝在外。主任医师的眼镜链垂在胸前，随着翻页动作轻轻摇晃：“林阿姨这个颈动脉斑块要注意，最好做个增强核磁......“
“要多少钱？“林秀珍猛地攥紧包带，帆布面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项宇按住母亲的手：“做，现在就预约。“他的余光瞥见诊室角落的绿植——龟背竹的叶片在空调风中颤动，投下的阴影恰似股市K线图的支撑位。
缴费窗口排起长龙时，项宇摸出贴身口袋里的体检单。B超室3号，十点十五分——这是属于他的秘密时刻。手机突然震动，项辉发来教室窗外的晚霞照片，玻璃倒影里隐约可见“高考倒计时53天“的字样。
“请空腹患者到抽血区取号。“广播声惊散思绪。项宇看着父母走向电梯的背影——父亲倔强地拒绝搀扶，假肢在瓷砖上敲出断续的摩尔斯电码；母亲把报告单折成豆腐块塞进圣经封皮，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更衣室的塑料帘子带着潮湿的触感。项宇解开衬衫纽扣时，发现腋下不知何时洇出两团汗渍。镜中人眼角已爬上细纹，安全帽带留下的晒痕像道褪色的勋章——这是他在工地与诊室间奔波的第十七个年头。
“项先生是吗？“B超探头滑过肋间时，女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肝区有个低回声结节，建议进一步检查。“耦合剂冰凉黏腻的触感突然变得刺骨，他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上周验收时那车不合格的混凝土。
走廊长椅的金属扶手透着寒意。项宇机械地刷新手机，项辉的微信对话框始终沉寂。检验科突然爆发哭喊，担架床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某个体检报告被宣判死刑的生命，此刻正与他共享同款消毒水气味。
“穿刺活检需要家属签字。“护士递来告知书，印着“肝癌可能性“的油墨在纸面晕染。项宇的钢笔悬在半空，突然听见熟悉的大嗓门：“老子身体好得很！“父亲正挥舞着CT片穿过走廊，金属假肢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斑。
自动贩卖机吞下第五枚硬币时，项宇终于拨通那个号码。“病理科吗？我想加急......“他的声音卡在喉间，看见镜中自己额角沁出的冷汗——这模样像极了那些在工地追讨工程款的包工头。
夕阳将候诊区染成橙红色。林秀珍捧着《圣经》轻声祷告，项大海的鼾声与叫号电子音此起彼伏。项宇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距离取报告还有17分钟，这数字比他验收过最深的桩基还要令人窒息。
“项宇家属请到3号窗口。“机械女声突然响起。他踉跄起身时碰翻邻座的奶茶，褐色液体在报告单上洇出地图般的纹路——“肝脏血管瘤“的诊断结论正在糖分中缓缓浮现。
诊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定期复查就行。“主任医师的钢笔在病历本上飞舞，“你们这些年轻人，别总觉得自己是钢筋铁骨......“
项宇的轻笑混着哽咽。窗外暮色中，项辉又发来晚自习的照片，少年用橡皮刻的“ZD“印章正盖在模拟卷的满分栏上。远处住院部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无数个未完成的承诺，在夜色中温柔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