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白日灼灼,热浪滔滔。
而在远离战场的全国其它地方,对战争的感知度并不高,大多停留在每天口头的谈论之中。
周国很大,人口很多,五千万人口中,陷入战争那部分不算很多。
最有感触的地方只在于无论南北粮食价格总体上涨一些。
多的如江南、淮南,涨了一成左右。
少的洛阳北方等也涨了半成。
因为大量的粮食被采买送往前方,粮食价格自然应声而涨。
前线最为惨烈的时候,京城依旧歌舞升平,最近又一次热闹起来。
叛军的二号人物,被俘虏的农怀林即将押解进京。
.....
城南武关北驿,从这到洛阳只有三十多里,门外诸多士兵把守,哨岗密布,连苍蝇也飞不进去。
农怀林穿着一身白袍,手脚带着镣铐,坐在桌前大吃大喝。
整个人红润白皙不少,看起来这一路上日子还过得不错。
桌上摆着鸡肉果蔬,两位刑部的官员在一边陪同。
因为皇帝已经下令要把他活着带到京城,这一路上农怀林吃喝不愁,有马车坐,官员尽心照顾,没有风吹日晒,怕他落下病来到不了京。
沿途有驿站落脚,官员都早做准备招待,不敢怠慢。
除不自由外,日子还算好过。
“等到京城,我一定跟皇帝说明白西南的事,让他知道派去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免得冤枉咱们平白无故跟他对着干!
我们兄弟都是为西南的百姓才带头起兵的。”农怀林一面吃喝一面道。
两位官员只是笑笑,没多接敏感的话,善意提醒:“与陛下说话要心存恭敬,不然再有事也说不成啊。”
“我晓得,这一路多谢二位照顾,不知道皇帝给不给活命,要有机会一定报答你们。”农怀林拱手道。
看起来押运的和囚犯关系还不错。
两刑部官员点头笑笑:“分内之事,若见着陛下为我们美言一二就算最好的报答。”
“放心吧。”
......
数十里外皇城南宫,政事堂里站的坐的到处是人。
政事堂是朝中对中书省官署的称呼。
所谓“令不出中书是为乱政”是整个国家的政治共识,
但自前朝起天子和大臣们也发现诏书先由天子到中书,再由中书到天子,再由天子到银台(门下),再由银台到门下。
这一系列过程冗长繁杂。
最重要的是如果各部门有意见难以及时沟通,还要走一大堆流程。
如果遇到什么意见分歧较大的急事,这一套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自前朝末期便有一种默契,有大事要商议时,会由宰相或者天子召集,直接将中书省,银台司(门下),门下省高级官员一起汇聚中书省官署讨论。
这样有意见当场提出,当初辩驳清楚,中书门下尚书的人都在,决定后就能一条龙走通流程,直接执行。
久而久之,中书省官署就并不单是中书省,而被朝中人称为“政事堂”。
也成为了真正的天下之中,整个帝国的心脏和权力中枢。
不过帝国的心脏并没有多么奢华。
入门是一片石砖铺设的院子,院内有一棵数百年的老树,传言自前朝初期便已种下。
老树后方是一片连着古风古色的厢房。
雕花的红木门窗,雕花青石砖块砌造矮门槛,用香木压着。
门前屋檐下就是一条排水沟,穿过西侧围墙出去。
厢房对面东西墙角放着两个走火救急的大水缸。
而厢房一侧墙角则有两处蓄活水的洗墨池,平日让相公官员们净手洗笔。
整个院子最显华贵的则是屋檐上压着的琉璃蚩吻兽。
靠西侧墙角一间是负责沏茶、打扫的下人住的,旁则是烧水,放各种器具的杂物房。
再往后则是当值官员的上直房。
最东侧是签押班房,每天官员点卯签字的地方。
而正中几间就是正式的官署,宰相的私人办公房,以及两个厢房相连的议事用房,也就是真正的政事堂。
卫王坐在四出头的官椅上,侍者过来奉上香茶,他摆手示意放在手边桌上:“我的意见照旧,根本不必费时费力将他押解进京。
有脑袋挂在洛阳城楼上,威慑天下宵小足矣。
如果这种逆贼还能被保全,毫发无伤到了京城,天下人谁还怕朝廷?有多少人会效仿。”
旁边桌椅上的黄门侍郎张令说道:“可人已到武关北,千里迢迢来了。”
卫王道:“那就推到闹市问斩,更能威慑天下人,好教人们知道。
哼,都怪那赵立宽,抓住就地斩首就是,何须千里迢迢上疏来问?
我看他就是想献媚陛下,奉承获利。”
旁边正站着摇扇与同僚交谈的吴相公听到这开口:“献媚也要有媚可献,农怀林是叛军二号人物,拿他献媚多少人想也做不到。”
右仆射王瑞也插了一句:“这话吴公言之有理。”
“我不是那意思。”卫王心里恨着赵立宽,嘴上找补:“他直接杀了就成,省得费时费力。”
“叛贼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审一审问一问也好,说不定能问出许多消息。”王瑞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皇兄干嘛那么着急?他一个擒捆的囚徒,再是个人物还能翻出什么浪花。”郑王喝了口茶润喉:“难道他还和大哥有干系不成?”
卫王嗤笑一声:“你说的哪里话,和我有什么干系,我不过关心家国大事罢了,顶多是关心则乱。
倒是皇弟你,不是为兄说你,你虽好文雅风流,但身为皇子国事家事也要上心才对。”
“多谢皇兄提醒,我的事就不劳烦你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声音。
“陛下驾到!”
众人连起身迎接。
不一会儿,陛下进来,开口问:“你们商量得如何?”
大伙看向几位宰相。
宰相们对视一眼,随后吴光启出列:“陛下,臣等以为贼首可高调监押入城,使百姓知之,振奋士气。
区区就缚之徒杀之易也,但其还有用处。
聚三司审问,问清楚前线的机要军事。
顺带也能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忠朝廷,胆敢叛逆,或可为警示。
当然,这些还全要等审问之后,弄清曲直原委才好定论。”
陛下点头:“言之有理,难得活捉贼首。
三司会审需要有人主理,你们谁愿来做这件事。”
卫王脑子一转,不等别人说什么,立即道:“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儿臣自荐主理三司会审。”
陛下看向他,赞许点头:“嗯,这件事交由你来主理,不可懈怠。”
“儿臣领命!”
......
陛下走到桌前坐下,又招呼众人各自找椅子落座。
随后才问起今天的正题:“这一个多月来前线的战报你们也看了,有什么想法。”
说起这话,炎炎夏日屋里似乎更热了,大伙都有些燥热难耐,吴相公招手命人端来铜盆放在屋里角落,又倒上冰块。
中书侍郎叶谷拱手说:“陛下,赵招讨不负众望,果决有谋,主动出击击败叛军,又累挫叛军兵锋,已扬我军威。”
说完这些他话锋一转:“然据前线线人回报,叛军尚有兵五六万,而赵招讨手中只有人马两万二千余。
即便他用兵有方,神机妙算,总体上也难以逆转乾坤。
臣之见还是正借此胜机,派人与叛军谈谈。”
陛下要了杯凉茶,看向众人。
右仆射王瑞拱手:“陛下,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西南局势打到如今算是两败俱伤,赵招讨与贼兵对峙累日,深沟高垒不与之交战,足见他也拿贼兵没办法了。
这种事非人力所能为啊。
如此兵力差距之下,赵招讨还能出击连创叛军,焚其粮草辎重,已是逆中取胜,实属难得。
但要击溃五六万叛军,取全功,收失地,臣以为不可。”
陛下喝了口凉茶,只点点头,右仆射拱手坐下。
“张公说说看。”
银台司黄门侍郎张令说起身拱手:“臣本不精军事,但只从粮草辎重说起,我军大可以与叛军相持。
不过光有粮草终归打不赢战。
我相信诸位相公说的必有道理,臣也觉得如此。”
三位相公都说了,在场的就只剩下吴光启。
众人都知道吴光启向来支持前线的赵招讨,不过这次他也犹豫了。
“盖天下艰难之事诸多,岂人力所能及.......
陛下,赵招讨自至前线以来,栉风沐雨披坚执锐,奋勇争先连战连胜,本是大好时机。
奈何连年纵冦,屡败贼首,如今养冦自大,拥兵巨数,只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了。”
见吴光启居然也这么说,大伙心里都有了共识。
卫王颇为高兴的说:“此前我早说过西南只能和谈,如今多打那么久,还不是一样。赵立宽再厉害,所作所为不过无用功罢了。”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无人搭话。
陛下问:“吴相公之见该如何。”
“臣以为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来便如叶相公所言,派出使者和谈招安。
先探探口风,看看他们有什么条件,再慢慢和议,双发罢兵。
二来则已安州为界限,令赵招讨率军继续与叛军对峙,寻找战机。
叛军地小民寡,时间一长难以支撑。
但如此压力不仅在国中百姓,日久年深,耗费巨大是必然。
见我军与叛军相持不下,其它诸国必会蠢蠢欲动。
接下来几年则需往北,西北增派兵力。
到时辽国必会增兵犯我疆界。
吐蕃诸国中的青城国、胡赵国、若羌国与我国相连,必会要求我们买更多的马。”吴光启一一道来。
陛下道:“从安州换赵立宽去北面协助抵御辽国如何?”
“只怕不妥。”吴相公思索道:“陛下,安州兵少,赵招讨统兵有方,屡挫叛军锋芒,他在能抵挡叛军,令人心安。”
陛下不说话了,皱眉思考什么。
虽然有谈和有极限对峙的各种声音。
但几乎所有相公都有共识,那就是这场战没法快速取得胜利了。
其实这个结果自从孔炿兵败后大多数人都想到了。
把赵立宽调过去时大家的期许最好的就是他能稳住局面,阻挡叛军继续北上。
相当于救火。
赵立宽做得很优秀,既主动出击击败不少叛军,又充分利用骑兵快速机动焚毁叛军粮草,随后以安州为依托屡挫叛军攻城。
两军自此僵持下来。
可以说他能做的几乎都做到最好了。
这点就连此前不看好他的叶谷等人都没得说的。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兵力差距摆在那。
正月出兵时近三万五千大军,历经半年苦战,战死、病死、受伤、失踪的,如今只剩两万二千多人。
即便赵立宽再会用兵,这点人马也无法正面与五万多叛军交战了。
兵部、武德司的线人获取的情报来看,叛军兵源充足,军队众多。
陛下默不作声思虑良久,又让人换一盏降温的凉茶,随后起身说:“朕再考虑考虑。”
随后起身离开,诸相公拱手相送,身后铁甲禁军纷纷跟上。
出政事堂,转过墙角,松柏遮蔽烈日,宫墙大道向中间挤来。
武德使段全大热天里一身甲胄,带着宝刀落后半步跟在陛下身后。
武德司使乃及得天子信任的官职。
武德司禁军只有八千,其中两千负责囤冰和守冰窖的。
实际兵力有六千多。
禁军选拔士兵从地方厢军里挑选出类拔萃的,而武德司禁军选兵则是从禁军士兵里选出类拔萃的,真正的精锐中的精锐。
上四军禁军拱卫京师,武德司禁军保卫南北皇宫,甚至包括天子居所北宫大内。
统帅武德司的段全就是天子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朕听说你儿子叫......”
“段思全,禀陛下。”
“在前线跟着赵立宽打仗。”陛下边走边开口。
“是!”段全连答应。
“年纪轻轻你不当心他?”
“君臣父子,他理应忠君在前。为陛下效命,担心也该让他去。”段全拱手。
陛下接着问:“你对前线战事有什么看法。”
段全谨慎回答:“赵招讨很周全,光看战报也觉他厉害,能做的都做好了。”
“你觉得他能击败叛军吗?”
“只怕不能,以臣之见,若是两千对五千,还有机会,毕竟只差三千。
可两万对五万,差三万兵马,实在太难,若无之前的败绩或有机会。”
陛下停下脚步,长叹口气:“是啊,以当下情况,他已做到最好了。朕一味有不切实际的期许。”
随即摇头自言自语:“那真是逆天改命之痴心妄想。
明日一早你去请相公们来,下诏缓兵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