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速决胜负

正午的阳光染透雕花窗棂时,颍川客栈三楼飘着浓烈的酒香。郭嘉指尖摩挲着青铜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里漾开细碎金纹。

这是商队半月前特意命人送来的并州佳酿,坛口还封着太行山特有的红泥。

夏侯渊屈指叩着案几在一旁讲笑话,古铜色的脸庞被酒气蒸得发亮。话音未落,自己先拍着大腿笑倒在凭几上,腰间环首刀磕得案角木屑纷飞。

“咳咳...”戏志才呛了口酒,雪白绢帕掩住泛青的唇色。曹洪早已笑得前仰后合,镶玉革带上的佩环叮当乱响,震得盘中炙肉都跟着颤动。

枣衹默默将酒壶推远些,他面前竹简散落如星,狼毫笔尖的墨汁在哄笑声中微微发颤。忽然瞥见郭嘉仍在凝望酒盏,忍不住轻声问道:“奉孝兄尝出什么滋味?”

青铜酒樽“叮”地落在乌木案上,郭嘉修长的手指沿着盏沿画了个圈:“初入口如刀刮喉,细品却有松针清气。”话未说完,又被夏侯渊新编的荤段子截断在满堂哄笑中。

楼下街道飘来胡饼焦香,混着酒气在暖阁里酿成某种令人昏沉的甜腻。跑堂抱着新启封的酒坛小跑上楼,粗麻衣襟沾满太行山深处带来的凛冽霜气。

檀香青烟在雕花窗棂间流转,忽听得木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但见曹昂风尘仆仆踏入厢房,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几星泥点,显然是从田间疾驰而归。

“诸位将军安好。”青年将军一一抱拳施礼时,甲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待转向郭嘉时,他忽然整肃衣襟深深作揖,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垂落:“末将曹昂,拜见军师大人。”

郭嘉抬眼正撞上青年将军虔诚的目光,这让郭嘉也不好意思,急忙免礼。待青年终于落座,郭嘉借着斟茶暗自打量。

不过弱冠之年的曹昂眉宇间已凝着塞北风霜,握盏的指节粗粝带茧,腰间佩剑虽收在鲨鱼皮鞘里,仍透出沙场淬炼的凛冽。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不似寻常世家子的骄矜,倒像寒潭映着冷月,分明是见惯生死后才有的沉静。

“兖州九县豪强...”曹昂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舆图铺开,指尖划过陈留地界时在某个朱砂标记处重重叩击:

“河渠丈量受阻,他们竟将界碑连夜挪动三十里。下官带人复勘时,连县衙的计册都'恰好'被水浸霉烂了。”

檐角铜铃在春风中发出细碎声响,郭嘉对政务小事听得耳烦,放眼望向窗外,正逢鄄城集市的鼎沸声浪扑面而来。

沿街鳞次栉比的竹棚下,青州漆器与兖州锦缎在阳光下流泻着斑斓光影,胡商骆驼驮着的波斯琉璃盏与本地陶器混成奇异交响。

喧嚣声自西市门坊处炸开,八名赤帻健仆挥动镶铜包角的朱漆杖开道,惊得卖胡饼的老汉慌忙撤开炭炉。

当中锦衣少年昂首策马而来,缂丝蹀躞带上悬着鎏金蹴鞠纹香球,犀角簪束起的发髻间隐约可见新敷的铅粉。

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惊破市声,十二匹雪白骏马踏着碎步闯入长街,金丝鞍鞯在秋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当先的青年勒住缰绳,蜀锦长衫下摆翻涌着银线织就的云雷纹,腰间羊脂玉佩与错金匕首相击成韵。

他身后七八个华服少年皆以玉带束发,金线刺绣的衣襟上还沾着五石散的莹粉,马蹄过处碾碎了街边晒着的药草,却无人敢出声阻拦。

“闻鄄城市甚喧,今睹之果非凡也。”为首的公子用湘妃竹折扇挑起货郎担上的犀角杯,日光透过杯壁在他脸上投下琥珀色光斑。他突然将杯盏随手抛回箩筐。

一旁捧着鎏金锦盒的仆人双臂已开始颤抖,盒中堆积的颍川特产几乎要溢出边缘。

牵獒犬的虬髯壮汉额角沁汗,玄铁锁链在掌中勒出深痕——那獒犬正冲着瑟瑟发抖的糖画老叟龇牙。

公子哥儿们哄笑着将五石散粉末弹向空中,细碎晶尘落在卖花少女的荆钗上,折射出妖异的彩晕。

“颍川之货诚璀璨哉!”

“瞧瞧这研磨工艺,每粒粉末都能映出七重虹光,岂是那些粗鄙物件可比?”

原本喧嚣的长街陡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卖炊饼的老汉将蒸笼盖子轻轻合拢,抱着婴孩的主妇悄然后退三步。

临街酒肆三楼,郭嘉的袍袖被春风掀起一角,他捻着胡须的手忽然顿住——那个正在展示五石散瓶底的颍川徽记,分明是工坊今年新制的暗纹。

郭嘉此刻却是内心暗自欣喜,心想我颍川的货果然名冠天下。嘿嘿。郭嘉的嘴角也是一抹不经意的微笑。

为首的白袍公子猛勒缰绳,胯下枣红马前蹄扬起,险些踏翻两个挑着扁担的农人。一群人被前方的几个正在买农具的农民挡住了去路。

“瞎了狗眼的东西!”白袍公子扬鞭抽在农妇后背,锦缎袖口翻出银鼠毛滚边,“给本公子清道!”

四个虎背熊腰的家丁应声扑来,铁钳般的手掌掐住农人夫妇脖颈,将他们按在尚结薄霜的石板上。围观人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卖炊饼的老汉哆嗦着缩进摊子后头。

“啪”的一声,牛皮鞭梢抽裂农人粗布短褐,家丁头目踩着老农脊梁狞笑:“各位都瞪大狗眼看着,以后看到我家公子,要主动让路。”

血迹在青石板上洇开时,两柄环首刀忽然横在公子哥马前。披着玄甲的军侯自晨雾中现身,护心镜上“巡防”二字篆字映着寒光。

“曹公治下,孰敢造次!”军侯将鎏金令牌举过眉间,说着拿出治安令给他们看,身后士卒的札甲铿锵作响。

集市忽然死寂,唯有公子哥马鞍上的金铃叮当。他忽然嗤笑出声,镶玉马鞭轻点军侯铁胄:

“曹孟德何如?非兖州世家,其位安得稳乎?非兖州世家,彼今犹为袁本初帐下卒耳!”随从们齐声哄笑。

楼上的郭嘉刚才还在为那个公子哥夸自己家的货而自得,此刻余光瞥见身旁的夏侯渊,曹洪已经脸色变幻。身边的曹昂眉头皱起。

曹洪手中的青铜酒樽突然扭曲变形,混着血色的酒浆从指缝渗出。夏侯渊按住佩剑的右手青筋暴起,剑鞘上的鎏金云纹几乎要被捏碎。唯有曹昂依旧端坐,只是月白色深衣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像压抑着惊涛的海面。

为首的长官刚要抓人,就被公子哥身后的壮汉推开。当值都尉的锁链尚未触及少年衣角,最外侧的壮汉忽然侧身,玄铁护腕重重磕在铁链七寸。

三个士卒刚要抽刀,却发现刀鞘不知何时已被饕餮纹的皮绳死死缠住。少年踏着倒地士卒的皮甲走过,公子哥笑着大步向前。

郭嘉看着这一群人,心想是谁这么牛逼?如今鄄城除了曹家夏侯家,除了荀家和郭家,谁还能这么牛逼?

曹昂此刻补充说道;“这是兖州边让的大公子边方。”此刻郭嘉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边让的信息,他是兖州的大士族。

东汉末年名士、辞赋家、大儒。年少辩博,善于属文,和陶丘洪、孔融齐名,得到大将军何进的征辟,担任令史。善于占射,与孔融、王朗同为名流,受到议郎蔡邕的推崇,出任九江太守,适逢天下大乱,去官还家,恃才傲物。

话音未落,夏侯渊玄铁甲胄下的猩红披风已如血浪翻卷,带着二十名虎贲踏着青木阶疾驰而下,铁靴踏碎积水的声音惊起檐下数只寒鸦。

此刻楼下,锦衣公子哥正踏着青石板前行。他腰间玉组佩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九寸长的错金马鞭缠绕在戴着翡翠扳指的右手,几名赤膊壮汉呈锥形阵列开路,虬结肌肉上刺着的公州玄鸟纹在阳光下泛着靛青光泽。

夏侯渊率部如黑云压城般截断去路。二十柄环首刀同时出鞘的铮鸣声里,这位“疾行将军”横跨两步,玄铁战靴重重踏碎地面积水,溅起的水珠在暖阳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谁敢阻拦执法!”暴喝声震得临街酒肆的招幡簌簌抖动,马鞭破空声犹如裂帛,为首壮汉左颊顿时绽开血痕。

那重逾两百斤的巨汉竟被夏侯渊旋身侧踢踹得倒飞丈余,镶铜护心镜在青石板上擦出连串火星,滚入街边尚未收摊的胡饼铺子。

长街死寂中,边方翡翠扳指捏着的马鞭突然发出细微裂响。郭嘉在城楼上看得分明,那公子哥儿绣着金线的嘴角正在剧烈抽搐。

夏侯渊身后的二十余精锐呈扇形展开,铁靴踏地声惊得檐下麻雀四散。公子哥的十余名护卫慌忙抽刀,却见坊墙外又涌入两列持戟甲士,朱漆门楼下顷刻间围了三重铁甲。

被围在中间的华服青年踉跄后退半步,腰间玉组佩叮当乱响。他强撑起下巴,染着丹蔻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夏侯渊:

“曹公尚礼遇吾家,”声音尖利得破了调,额角细汗冲开敷粉,“你...你这武夫懂什么礼数!”

夏侯渊铜护腕一振,铁面下传出闷雷般的冷笑:“诏狱里自有人说与你听。”话音未落,两名铁塔般的军汉已抖开牛皮索。

公子哥刚要挣扎,膝弯便挨了铁尺重击,噗通跪地时金丝幞头滚落尘土,惨叫声惊得酒肆幌子簌簌作响。

待囚车辚辚远去,夏侯渊忽地回望。他抱拳行了个军礼,鎏金护心镜映着西斜残阳,在飞檐斗拱间折射出数道金芒。夏侯渊对酒楼上的郭嘉一行人招呼示意,自己带人先走一步。

鄄城官府的青砖地面还洇着未干的水痕。檐角的冰棱在暮色中滴答作响,融化的雪水顺着雕花窗棂蜿蜒而下,将西厢房窗纸上面映刻的“曹”字旌旗的剪影洇得模糊不清。

官衙正厅内,青铜雁鱼灯在墙角投下摇晃的光晕。曹洪摩挲着腰间镶玉的佩剑,看着炭盆里明灭不定的火星。

他左侧的矮几上堆着二十余封朱漆封缄的帛书,最上面那封的泥印分明是陈留高氏的族徽。

夏侯渊突然踢翻脚边的黄杨木凭几,镶着金线的玄色袍角扫过案头烛台,“从东郡王氏到济阴任氏,这些老狐狸的控诉信像雪片般往衙署飞。说我滥用军刑——”

年轻的曹昂握紧佩剑站起身,甲胄鳞片在烛光下泛起细碎金芒:“叔父莫急,那些世家大族惯会...”

曹洪屈指敲了敲面前漆案,青铜烛台应声晃出细碎的光。他望着案头堆积的竹简,那些用朱砂封印的文书此刻像是浸了血。

“妙才且住,”他抬手止住来回踱步的夏侯渊,“从申时说到戌时,你鞋底的泥都快把青砖磨穿了。”

“妙才将军所言非虚。”曹昂突然开口。这位曹家长公子跪坐在东首,玄色深衣的广袖垂落案前,露出腰间新配的鱼鳞剑。

他展开一卷帛书念道:“陈留高氏,袁氏,恒氏的控诉..”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惊得廊下戍卫的甲士锵然拔剑。

只见郭嘉斜倚着朱漆廊柱,月白深衣松垮地挂在肩上,手中青铜酒觞映着檐角将熄的晚霞。

他晃了晃空酒壶,琥珀色的残酒在壶底画出诡谲的纹路,“那些世家就像冬眠醒来的长虫,总要找些由头舒展筋骨。”

夏侯渊的虎贲剑哐当砸在青石砖上:“军师怎么还笑!若这些豪族趁机...你说怎么办”

檐角铜铃被夜风惊动时,郭嘉正倚着朱漆廊柱出神。远处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在回廊间荡开涟漪,他忽然攥紧了袖中那卷《治安令》的竹简,指节抵着简牍边缘的裂痕,恍若触摸到午时议事厅里割裂的暗涌。

夏侯渊在郭嘉身旁走来走去,郭嘉垂眸凝视案几上晕开的墨痕。郭嘉此刻回想起中午的事件,他知道其实夏侯渊当时也是急眼了,不过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为不可能做到既要维护曹公法治威严,又要照顾兖州士族的感情。但是如果当时边方闹事,得知他身份以后,能立刻禀告程昱或者陈宫的话,事情可能会有更好的转机。

因为他们兖州的出身,处理这种敏感的问题都是有条件的。程昱可以折中处理这个事情,而陈宫作为兖州士族的代表,就算批评或者抓捕边方,也是他们自己人自罚三杯,世家们也说不得上什么。

但如今却是夏侯渊抓了边方,按照治安令,当拘押三日。郭嘉心想如果是两家的矛盾就好了,到时候找程昱或者陈宫从中说和,也是可以早早放走边方的。

但如今边方事件作为曹操势力和兖州势力的对抗点,如果两股势力要好的话,其实也好办,走动走动,毕竟不打不成交。但是如今这个事件已经参杂了兖州势力对之前所有的不满,更需要审慎处理。

谁也不想走到最后一步,毕竟刀枪一响,还怎么赚钱?

但是如果曹操势力处理不当,那么之前一切的市场令树立的威严都将化为乌有,世家大族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把曹操当回事了。

如果极端处理,就会激化兖州士的矛盾,如今曹操领兵在外,必定会后方有失。治理兖州一定要重典,但不是现在。

好在现在没有激化,还是有缓和的余地的,可以把案子转手给程昱或者去请陈宫。想到这里,郭嘉长舒一口气。

铜壶滴漏声混着夏侯渊的铠甲碰撞声,搅碎了案几上摇曳的烛光。这位身长九尺的猛将第五次绕过青玉屏风时,终于按捺不住重重踏在郭嘉案前:“军师倒是说句话啊!”

郭嘉修长的手指正捻着垂落肩头的青丝,闻言指尖微顿。:“无忧,此事委之程昱、陈宫可也。”

话未说完,檐下铜铃突然狂乱作响。窗外陡然传来士兵奔跑声。

“报——!”府门轰然洞开,披甲士卒踉跄扑进堂中。

他铁胄上的红缨沾满夜露,怀中令旗拖出一道泥痕:“东市三百余人持械围衙,他们围了廷尉府!要求我们放人!”

话音未落,西窗忽的漫进火光。郭嘉抬手掀开竹帘,但见长街如昼,数百支松明火把将夜晚烧得通红。

此起彼伏的“释我族人”声浪里,隐约听得铁器刮过青石板的刺耳锐响。夏侯渊的佩刀已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暴起的青筋。

此刻官府众人面面相觑。郭嘉此刻终于知道这一次兖州的士族根本没想和解,他们就想把事情闹大,向曹操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