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州河上的雾便浓得化不开了。李墨蜷在乌篷船底,鼻尖抵着舱板缝隙渗下的水珠——那水竟是温热的,混着铁锈味的猩红。船头老艄公的血顺着舵柄淌下来,凝在腊月寒风里结成赤珊瑚般的冰溜子,正悬在他眼前三寸处摇晃。
三个时辰前,他在达州城隍庙戏台下睁开眼。粗麻衣襟沾着香灰与鸭血,褡裢里塞着半块咬剩的灶糖,掌心紧攥的青铜腰牌硌得生疼。牌面阴刻着扭曲的符文,背面凹凸的纹路像是某种地图,指尖抚过时,竟与记忆中某处盐井的走向重叠。
“曹老大,过风坳的买路钱...“岸上传来破锣嗓,李墨透过篷布破洞,望见青滩巡检司的灯笼在雾里晕开血斑似的光。老艄公闷咳两声,竹篙在水面划出三短两长的波纹,船头忽地荡出个绑红绸的葫芦,在浊浪里时隐时现。
浪头毫无征兆地掀起来,乌篷船猛撞上暗礁。李墨滚进腥臭的鳜鱼筐堆里,耳畔炸开弓弦嗡鸣。十二支弩箭钉穿篷顶,箭杆绑的硫磺球遇风即燃,火舌舔着浸过桐油的篷布,转瞬烧成条火龙。
李墨纵身入水的刹那,瞥见老艄公后颈的刺青——三枚叠套的铜钱,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的靛青。这图案他在某具骸骨上见过,那人的指骨间还攥着半截盐引。
冬水刺骨,他在水下睁眼,见更多红绸葫芦顺流而下。腰间忽地一紧,被缆绳拽向岸边礁洞。三个扎红巾的汉子候在暗处,为首的面皮焦黄似陈盐,火折子照亮洞壁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蝇头小字,最新一道墨迹未干,写着“腊月初七,走忠州六百引“。
“朱扒皮的心肝让狗啃了!“焦面汉子踹开木箱,银锭在火光下泛着青灰,“上月每引抽二钱,今要四钱!“箱底压着的契纸上盖满红指印,最新一页泪痕晕染,将某个姓氏洇成模糊的墨团。
洞外忽起铁链刮石声,焦面汉子脸色骤变。众人急推暗门,李墨被塞进樟木箱。缝隙间望见他们从神龛后请出弥勒像,佛肚里藏着三支短铳,铳管水纹在火光下泛起冷冽的涟漪。
铳声在洞窟炸响,混着惨叫激起回音。李墨咬开箱锁滚出,正撞见焦面汉子被铁尺劈开头颅。血雾里,穿油绸褂子的税吏碾着尸体冷笑,腕间伽楠香念珠缠着金丝,蛇头衔尾的纹样泛着阴冷的光。
蜈蚣船头传来尖啸,税吏返身的刹那,李墨以青铜腰牌贯其喉骨。夺过的短铳沉甸甸压手,照门处细微的刻痕刺着指尖,像是某种编号。
江风灌入洞窟,吹散硝烟。李墨在尸堆里翻出油布包,契纸最新一页的泪痕晕开处,隐约是个“徐“字。吊脚楼的轮廓在渐散的晨雾中浮现时,他忽然想起那个名字——曾在某卷泛黄的地方志里,与“亭子铺“、“盐枭“的字样紧紧纠缠。
盐仓阴影里闪过青骡,驮着的漆箱缝隙漏出熟石膏的呛味。蹄印深陷泥中,压出的纹路比寻常货驮深上三指。穿茧绸的掌柜拦在道中,袖口露出半截朱砂画的符文,李墨将青铜腰牌按在柜上,符文的走势突然与牌面裂纹严丝合缝。
后堂铁门轰然洞开,热浪挟着铁腥味扑面而来。三十六盘锻炉沿山势排开,赤膊匠人将铁锅熔成刀坯。精瘦老者钳起通红铁胚,淬入翻着诡异泡沫的药汁,白烟腾起时带着刺鼻的苦味。
“候你多时了。“老者胸前的铜镜映出腰牌纹路,炉膛爆出的绿焰将他影子拉得老长。墙角铁砧下压着半张染血的塘报,残缺的字句间,“夔门“二字如刀刻般清晰。
河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扑进来,远处隐约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老者将淬火的短刀抛过来,刀身映出李墨陌生的面容——那道自眉骨斜贯至下颌的伤疤,绝不是三日前博物馆里那张脸应有的痕迹。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两响,盐井架上的松明火把便次第亮起。李墨攥着青铜腰牌,看火光在七十二口盐井间流转成河,倒映在卤水池里恍若星斗沉沙。这场景他在某卷残破的县志插图上见过,只是未曾想那些扭曲的墨线竟是实景。
徐天德的铁爪刮过井轱辘,青铜护指在石槽上擦出火星。绞盘吱呀拽上来的不是盐筐,而是具泡胀的尸首。死者胸前烙着暗红的官印,右手紧攥半截象牙物件,尖头刻着细密的刻度。李墨喉头发紧——这分明是盐课司用来核算引数的算筹,只是他记忆中这物件本该插在某位大使的头骨里。
“第七个。“徐天德靴尖挑起尸首下颌,咽喉处的十字刀口泛着青紫,“专劫送往大宁盐场的货。“尸首腰间牛皮囊里掉出张桑皮纸,李墨就着火光细看,账目墨迹晕染处浮着层晶亮的矾霜。
井架突然剧烈晃动,绞索崩断的脆响惊起夜枭。李墨被拽着滚进卤水池,咸涩的卤水呛进口鼻时,瞥见井架上掠过三道黑影。铁器相击的铮鸣里,有冷蓝的刃光闪过——这不该是嘉庆元年该有的钢色。
戌正三刻,义庄停灵房。
炭盆里烧红的铁钳烙向尸首脚心,焦臭中浮出钱庄戳记。徐天德将桑皮纸浸入卤水,暗账显形处盖着模糊的官印:“朱尔汉这老狗...“话音未落,十二支火箭破窗而入,箭杆上绑着的铜管嘶嘶喷出绿烟。
地窖石阶长满滑腻的苔藓,李墨拖着盐尸踉跄而行。拐角处突然闪出个戴斗笠的汉子,线枪顶住他眉心时,枪管上的水波纹泛着异样的青。那汉子帽檐内缝着的红布条被火折子映亮,像条吐信的赤蛇。
亥初,黄泥塝晒盐场。
王三槐的狼牙棒杵在青石板上,铁刺挂着半片耳朵。三百教众正在灌装竹筒,桐油混着硫磺的气味刺鼻。李墨盯着他们腰间特制的皮囊——囊口铜扣铸成莲花状,每片花瓣都带着倒钩。
“徐天德私通外鬼,该当何罪?“木箱被踢翻,滚出的铜球表面布满铰链,接缝处錾着陌生的纹章。李墨捡起一枚,球内焦黑的痕迹还带着硝石余味。这种精巧的机关造物,不该出现在川东山民的械斗里。
徐天德的铁爪扣住铜球,裂开的球体露出中空结构。两人对峙时,山道尽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灯罩蒙着层半透明的膜,暴雨般的箭矢打在膜上竟滑落无声。李墨数着灯数暗惊——这阵仗远超寻常衙役。
“罗思举的狗鼻子倒灵。“王三槐咧嘴一笑,草垛掀开露出二十架弩机。矢道里卡着的竹筒泛着幽蓝,当第一波齐射在半空炸开紫色雾团时,李墨突然想起某份始终没破译的军机处密档。
子时三刻,大宁河支流。
盐筏在漩涡中打转,王三槐的人马遁入溶洞。徐天德撕开中衣裹伤,后背的刺青蜿蜒如山脉。李墨望着那些顺流而下的无主空筏,扎筏的绳结与老曹头船上的如出一辙。远处山寺传来钟声,整整七响,惊起寒鸦掠过血月。
筏子撞上暗礁时,李墨抓住漂浮的盐包。油纸裂开处漏出的不是雪白的井盐,而是暗红的颗粒——这颜色他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见过,玻璃标签上写着“滇铜矿砂“。
河湾处忽然亮起火把,数十艘蜈蚣船正往盐包里倾倒着什么。船头立着个戴瓦楞帽的男子,手中罗盘泛着磷光。当第一包矿砂入水激起诡异的蓝焰时,李墨终于明白那些铜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徐天德的铁爪突然扣住他手腕:“护法可看清了?这才是真正的红阳劫火。“河面腾起的烟雾里,有金属熔化的气息。李墨的青铜腰牌开始发烫,牌面符文在火光中扭曲,渐渐组成本该在百年后才出现的化学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