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拉练

“我……我没有打人!”豆腐皮这句“欧文明是个好同志”已经让他口不对心了,心理战果然狠毒!

“你们两个先出去凉快一下!”指导员转头对我们两个说。我和陈林深情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欧文明,心想这下彻底完蛋了,我终于明白“千里大堤溃于蚁穴”是什么意思了,我们是永远的输家!事实证明豆腐皮是本科而非笨科!

下面发生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我们几个家伙钉子似的站在连部外,只听见一阵声音从连部深处传来,那声音由小到大,由唯唯诺诺到飞扬跋扈。唉!这回我们是真完蛋了。

联盟一旦被击溃,便会出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情形,于是当我们几个人二进宫的时候都争抢着揭发对方,以求把自己的罪责减到最小。

豆腐皮指导员安静地坐在他那把专属藤椅上看着我们几个,仿佛在看一群演技拙劣的小丑的荒唐表演。他虽然没笑,但我们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洋洋得意的笑,当然,欧文明除外。

“听了半天我算是听明白了。”豆腐皮终于打断了我们的表演,“原来你们两边没有一个好人啊!”

“指导员,我们可都是好人,是他们先动的手!”陈林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他还想往下说,豆腐皮一个冷眼扔过去,陈林的嘴张了半天又合上,半截话又咽了下去。经验告诉我们,领导在发脾气的时候,你最好连屁都别放,否则他便会把汶川地震都归责于你的屁。

“连队在搞教育的时候,关于新老兵的问题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是没听明白,还是听明白了故意装糊涂?还是根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豆腐皮的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新兵现在刚刚下排,新老兵关系问题多么敏感,一旦出了事,你们对得起连队吗?退一步说,如果有人受了伤,连队、党支部怎么和你们家人交代?”

坦白地说,豆腐皮同志有点激动,此情此景之下,如果再给豆腐皮同志一瓶精装二锅头的话,他肯定会慷慨激昂地赋诗一首。诗曰:打群架兮云飞扬,云飞扬兮看不清。小联盟兮真可笑,卵击石兮不自量……

“处分,一定要处分!等连长回来立刻召开支委会!”当豆腐皮的话截止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他的这次发火应该告一段落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听这让整个楼道都为之颤抖的“咚咚”声,就知道除了蚯蚓不会再有第二人。当蚯蚓听完豆腐皮声情并茂的叙述后,他面沉如水,啪的一声猛拍桌子道:“你们这帮猴崽子,反了你们,竟然新老兵群殴,而且还相互包庇!处分,一定要处分!”

蚯蚓的话让敌我双方都很吃惊,我们像盼救星似的,结果盼来这样一位爷?豆腐皮听蚯蚓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脸色稍微缓和些,说道:“你们也不要有什么负担,我们历来讲究的是对事不对人,现在新兵刚刚下连,这股歪风一定要刹住!”

豆腐皮的这个战术我知道,这叫先打一巴掌,再送甜枣吃。现在处分还没宣布,善后工作已经开始进行了。

“来当兵之前,我妈给我算过一卦,说今年我命里犯小人。”走出连部之后,陈林开口说道。

“我代表政府和人民鄙视你。”我做了一个鄙视的动作,接着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不过作为纯娱乐方式,我来之前我妈也给我算了一卦,也说我今年命里犯小人!”

“我呸!”陈林骂道,“我也代表政府和人民鄙视你!你怎么就知道我妈给我算卦不是纯娱乐呢?看不惯你这种装大象的样!”

欧文明一路小跑,满脸媚色地跟上来刚要说话。我和陈林不约而同来了个怒目而视,欧文明张张嘴,伸伸舌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千万别跟我说在当兵之前,你妈也给你算了一卦。”我说。

“即便是算了一卦,算卦的内容肯定是他今年命里交好运,遇见两个大善人。”陈林接口道。

“没有,没有算卦,来当兵之前我爹说了,要与一切牛鬼蛇神作斗争,其中就包括算卦的。我的意思是说,今天晚上两位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请你们一起去吃个饭。”欧文明满脸巴结。

“吃饭?你以为吃一顿饭就可以把你汉奸的罪名洗清了吗?”陈林气呼呼地说,“至少得请三顿!”

连部里。

“连长同志,你现在可不能纵容包庇他们啊!新老兵发生群殴现象,这可不是小问题,说小了是咱们连队风气有问题,说大了就可以说他们理想信念不坚定。”豆腐皮说。

“老白,你少他妈猪鼻子插葱——装象了!基层连队这么多男人在一块,打个架有什么大不了的?还非得给他们上纲上线,扣上个比咱们团水塔还高的帽子?晚上讲评的时候,不点名批评一下就行了,干什么把自己气得够呛,也把新兵整得战战兢兢?”

“什么?讲评的时候批评一下,还不点名?连长同志,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么大的事……”

“多大的事?”豆腐皮话还没说完,蚯蚓便把话接了过来,“芝麻大的一点事,看把你给弄得就像火烤的蚱蜢蹦来蹦去。”

豆腐皮还想说什么,连长接着又说:“行了别说了,就这么办了!”

豆腐皮的脸在五秒钟内变了七种颜色:“什么就这么办?我是党支部书记,告诉你吧,我不同意!”

“我还是副书记呢,你急个屁?党内一切平等,书记也没有特权,不信咱们把连队的支委会成员都召过来开个会,看他们同意我的方案还是你的方案?”

“开就开,我就不信咱们连队的支委们觉悟就这么低!”豆腐皮说。

“不是我们低,是你太高了。有道是入乡随俗,到咱们这个山头上就要唱咱们的歌。”蚯蚓说起俗话来一套一套的。无论在哪里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老连长、新指导员嘛!豆腐皮呼哧呼哧地坐在办公桌边沿,瞪眼看着蚯蚓。

蚯蚓却屁颠屁颠地给豆腐皮倒了一杯水,满脸堆笑地端到豆腐皮面前:“老白,不要生气了行吧,咱俩谁跟谁啊?我一直就佩服你有文化,想跟你学习来着,可惜咱这脑袋瓜子笨啊!我跟你直说吧,你现在是个男人,如果你是女的,我早就把你给娶了!”

豆腐皮撩起眼皮看了蚯蚓一眼,用酸酸的语气说:“有屁直接放,拐那么多弯干什么?你也有求着我的时候?”

“当然、当然。”蚯蚓竟然显得有些猥琐。

小饭店里。

“我算看出来了,啥叫天下乌鸦一般黑?啥叫官官相护?看看蚯蚓和豆腐皮那一唱一和的样子就知道了!”陈林端起一杯扎啤,咕咚咕咚喝干。

“也别这样说。”我把话接过来,“蚯蚓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陈林问,“看他那一脸猥琐的样,是,处分、处分,就应该处分,以前算是咱看错人了!”

“别咱啊咱的,别把我算在内,我保留我的看法,无数历史事实已经证明,蚯蚓和豆腐皮不是一种人。”我说道。

“我觉得……”欧文明刚说出三个字,我和陈林便又把恶狠狠的眼神投过去,齐声说道:“你感觉个屁,今天你的表现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吃完饭之后去结账!”

“叛徒!”我接着说,“要是在战争年代,我们早把你的脑袋切下来请赏去了,还能给你请我们吃饭的机会?”

欧文明用他血淋淋的经历告诉我们:不要当叛徒!

“不过,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蚯蚓和豆腐之间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我说道。

“我看你是被周杰伦给迷住了吧?”陈林甩头给了我一句,“还不能说的秘密,狗屁!”他把脑袋上下左右摇了一圈,又接着说,“我们的问题就在于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也是第六感吧?”我问。

晚上点名时,我们几个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等着豆腐皮的急风暴雨,以及最后那句总结性陈述:下面由连长宣布对几名同志的处分,如此等等。

可惜,晚上的点名竟不瘟不火地结束了。有人曾问过托尔斯泰什么是美,他回答:遗憾就是美。伟人真是伟人,他老人家真是太伟大了,此时我们三人的心情就无比的美。

“看见没有,事实胜于雄辩吧?”我拍了拍陈林的肩膀,“不要妄下结论哦!”

陈林白了我一眼,欧文明则在后面吐了吐舌头,他也只能吐舌头,当叛徒的代价除了请我们吃三顿饭以外,还要罚他的嘴禁闭三天,非到不得已时不能说话。

日子像蚯蚓一样不知不觉地慢慢蠕动,当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我们新兵下排已经三个多月了。自从上次和六名老兵一场恶战后,整个连队竟然风平浪静起来,静得有点窒息。这让我想起了大海,平静的大海下面有多少暗流涌动,布满多少险滩暗礁?又有多少傻子以为大海风平浪静,就可以高枕无忧行得万年船,结果中了大海的招,最后变成鲨鱼的口中美味?

我的这些想法不是自欺欺人,那些老菜帮子们(老兵)看我的眼神明显带着笑意,笑还不好吗?笑当然好了,可当你发现你周围的人有事没事总在朝你笑,而且你隐隐感觉到那笑容后面暗藏着一丝杀机时,就会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了。

更为恐惧的是,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们竟然没什么反应!这帮人在憋什么屁呢?我心里在想。当然我也和陈林、欧文明仔细研究过这个问题,陈林的说法是,这个世界历来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们已经达到了愣的级别,而那帮老家伙们顶多还停留在硬的级别,中间差着辈呢,一句话,就是他们怕了。

“我超级鄙视你,你知道吗?”我说。

陈林问:“为什么?”

“我觉得你的脑袋壳里装的不是脑浆。”我说。

“是什么?”陈林眨着天真的眼睛问。

“是锯末!你是不是网络游戏玩多了?还他妈分级呢!”

我把目光扫向欧文明,欧文明咧咧嘴:“我才不发表我的观点呢,陈林那么有远见卓识的理论,你都说他脑袋里装的是锯末,我要一亮自己的观点,你还不得说我脑袋里装的是大便,或者说我的脑袋让驴踢了?”会谈不欢而散,看起来,我们只能静静等待上帝最后的审判降临。

“从明天开始,我们连就要开始上山驻训了,希望大家做好准备工作,马斌、陈林和欧文明,你们三个新兵为一组,马斌任组长。而且以后凡是由你们三人组成的行动队伍,也一律由马斌担任组长。”晚上的班务会上,郭仪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而我却从郭班长那缓和的语气中读到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窃笑,而且我还预感到,那种笑就像装了激光制导的洲际导弹,目标就是我们三个新兵蛋子。

“不就是走吗?”当我把昨天晚上对郭仪的感觉告诉陈林和欧文明时,他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我军历来就有用肉脚跑过敌人汽车轮子的英勇事迹,你还担心个屁?杞人忧天!”欧文明小声嘟囔着。

驻训当然得走,从部队驻地一直走到N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这里的N等于多少,无论是上帝还是马克思都不知道。老兵们说一走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都是常有的事,但这区区一个走字,却能把活人生生走死,即便不死也让你掉层皮。

尽管七月份的河北天气已经够热,但在部队开拔头天的第一个小时,我们仨却还一边快乐地唱着经典革命歌曲,一边不屑地看着那些蔫不拉叽的老兵们——还没走多远,一个个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可过了不到五分钟,我忽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口渴了。

不要笑,这个问题当然很严重,部队已经离开驻地有一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为可气的是,当我觍着脸向陈林和欧文明借水时,他们也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水壶里早已经空空如也。在过去的一小时里,我们那快乐的歌声不仅耗掉了力气,也耗尽了我们每人仅有的一壶水。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兵都是蔫不拉叽的,这就叫经验啊!开班务会时郭仪那隐藏很深的一丝窃笑也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心里一惊,方知此行绝对不像我们三个小傻帽想象得那么简单,长时间以来隐隐不祥的预感,终于开始应验了。

当然,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解决饮水,这肚子也不争气,它明明知道没有水喝,越感觉口渴的时候,它便越跟你来劲。

又一个小时过去,欧文明的嘴唇已经开始暴皮,要知道,我们可不是静静地坐着等水喝,而是每人负重二十五公斤,一路急行军啊!陈林就更不用提了,浑身上下只有那两颗美丽外凸的眼珠子里还有一点点水分。

云彩都死哪里去了?不会飘过来给哥们挡一下,奶奶的,以后再也不作诗歌颂白云了,我心里胡思乱想着。

“要不咱们借点吧。”欧文明鼓了半天劲,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把嘴一咧:“借?新兵迫于那帮老兵的淫威不敢借,你难道朝老兵借吗?别说他们不会给,就是给咱们也不要,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知道是啥意思吗?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这句话知道啥意思吗?”我真佩服我自己,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竟然还能想起来那么多名人名言,我真是太有才了。

陈林这时候回过头来,充满爱意地,像爹抚摸儿子似的摸着欧文明头上那白花花的盐道子说:“欧文明你个锤子,不要猴急嘛,据我所知前方两公里处有一片梅林……”

我刚刚佩服完我自己,紧接着就开始佩服陈林了,他的眼珠子渴得都快掉出来了,竟然还知道拿梅林来安慰欧文明?这种人如果有一天死了,哪怕是浑身肉和骨头全都烂掉,也会剩一张嘴昂然挺立着。

我们又坚持了一个小时,那些老兵脸上已经开始有笑意了,而我们三人的腿也开始打战,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陈林和欧文明都长了两个脑袋。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要生存,先把泪擦干,走过去,前面是个天。那首诗是怎么写的来着:什么病树前头万木春。反正此刻我的大脑里一片混沌,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据说盘古开天地之前的宇宙是一片混沌,这个混沌是什么意思我终于明白了,那就是:我要喝水!

终于,一群羊映入眼帘,我兴奋地拍拍陈林的肩膀说:“羊,你看羊!”

陈林瞪了我一眼,好像看到了ET外星人:“我知道那不是猪、不是牛也不是驴,是羊。”

“你奶奶的,和弱智交流永远都是这么困难。”我接着说,“有羊就意味着有以下几种可能:一、有羊就有放羊人,而放羊人很可能有水;二、有羊就说明羊也要喝水,也就是这附近可能有水源;三、有羊就说明有羊尿,而羊尿也是可以解渴的。”

陈林听我这么一说,那双突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对对,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三个可能中的第三条是最可能的了!”

“那羊尿到底能不能喝?万一喝出个好歹来怎么办?”欧文明插道。

“我看书上说过尿可喝,屎不能吃。因为动物尿的成分大部分是水,而屎里面主要是有害的物质,比如说大肠杆菌什么的。”我回道。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仨待会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抓一只刚好要撒尿的羊来解渴了?”陈林问。

“不可以吗?”我反问。

“我只听人说,红军爷爷在长征的时候喝过马尿,想不到现在却轮到我们喝羊尿了,真是恍如隔世啊,是真的吗?”欧文明说着就在陈林身上掐。

陈林举手反击道:“妈买皮哟,要掐就掐你自己,掐我你能疼吗?”

“没有办法啊,英雄气短,羊尿流长。”我驻足仰天长叹道。

“我们何苦要这么逼自己?去跟那帮老家伙认个错不就行了,何苦呢?”欧文明道。

“古今中外哪个伟大人物不是自己把自己逼出来的?瞧你这兵当的,要当兵先当男人吧!宁可站着死,不能坐着亡,这叫气节,懂吗?跟他们认错,我们哪里错了?你认错去吧,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对,丢不起。”陈林也附和道,欧文明伸了伸舌头便不再说话。

“嘘——”我用眼斜了斜陈林和欧文明,小声说道,“老大来了,咱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英明神武的样子,糗样留给自己。”陈林和欧文明便不再说话。身后的蚯蚓一边大声招呼着队伍,一边大踏步朝前走,脸上的汗珠子一滴滴顺着他那张黑脸往下流。

“真奇怪,他竟然还能流汗,真想爬到他的脸上舔舔。”陈林用蚊子哼似的声音说道。

“你真不要脸,这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我由衷地鄙视你!”我回道。

“跟你说吧,现在兄弟我不用说看见汗珠子,就算是我自己撒的尿都会用手接住,毫不犹豫地送到自己嘴里,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厉行节约的真正内涵及其极端的重要性。”陈林说。

“怎么没把你渴死?让你在这穷白话!”我骂道。

“来,喝水!”(是听觉误差吗?我怎么听着像:嗟,来食!)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过来,宛如开山炮,不知道什么时候,蚯蚓已经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水壶伸到我们面前,水壶里的水是凉的,空气是热的,在物理作用下,军用水壶的墨绿外皮上布满了一层小水珠。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打死也不能接,我在心里说道,同时我也坚信,陈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还坚信,欧文明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已经从欧文明眼中看出了贪婪。

为了维护我们三人意见的一致性,为了向构建和谐社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我抢步上前,说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四个字:“我们不渴!”

欧文明用幽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心说如果不是蚯蚓在场,我非掴你一个大耳光不可,让你这不争气的家伙长长记性。

蚯蚓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们三个,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很复杂,有一点点被人拒绝的愤怒,有一点点事先料到的坦然,还有一点点无所顾忌的不屑,但更多的却是纯爷们的欣赏与肯定。

蚯蚓远去了,豆腐皮指导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紧跑几步跟上去,话尾巴传来,隐隐听到蚯蚓说:“怎么样?他们肯定不会要的,我说了你还不信。”

豆腐皮说:“没想到他们几个小兔崽子还有点骨气。”

“放心吧,他们会越来越男人的,当兵嘛,哈哈……”

“你也别得意太早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那个欧文明马上就要从你手里接过水壶了,还是那个鬼精鬼精的马斌抢先一步拦住……”

蚯蚓说:“新兵嘛,总得给他们点时间,是不是……”

蚯蚓和豆腐皮还没走出我们的视野,这边的欧文明却已经蹦了起来:“你们傻啊,不向老兵道歉也就算了,连队干部给的水为什么也不要?”

我还没说话,陈林已经伸出手拧住欧文明的一只耳朵:“小弟弟,先告诉哥哥,在如此极端缺水的状态下,你是怎么做到蹦得像刚才那样高的?”

“少跟我胡咧咧,拿干部的水不丢人,这叫领导关心部属,你们不会不懂吧?”欧文明接着说。

“照你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去拿老兵的水啦?要搞五湖四海嘛,是不是?”我问道,“没有原则还做什么人?没有坚持还当什么兵?”

欧文明听我这么一说,嘴张了合、合了又张,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小声喃喃道:“反正我现在快要渴死了。”

人要是该转运,门板都挡不住。正当我们说得热火朝天时,一个圆溜溜的小水坑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有水!第一个发现小水坑的欧文明倒不是个吃独食的家伙,刚看见水就急忙招呼我和陈林,陈林低头一看,冲我努了努嘴,眼泪差点流出来。

我低头一看,原来这是个死水坑,说是水坑其实不准确,因为那点被称为水的东西充其量不够我们三人每人喝一口的。而且在水坑底部沉淀出的那几粒色彩明快、个性鲜明的羊粪球,一个个卓尔不群地躺在坑底,似乎在等待着人们的召唤。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干渴原来可以使一个人变成屎壳郎。我低下头、闭上眼,照着小水坑就喝了一口。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陈林和欧文明倒吸凉气的声音,以及那些从我们身边路过的老兵们瞪得如牛铃铛般大的眼睛。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俗人!在仰起头的那一刻,我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傲视群雄的感觉随着浸泡过羊粪球水的复杂味道从心底油然而生。以前我感觉在鼻子上穿个洞,然后在洞里穿上个钢环就挺酷的,但在这一刻我彻底改变了看法,感觉喝过羊粪球泡过的水的我才最酷。

咱妈刚好从我身旁经过,我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点点崇拜。

陈林也不示弱,紧随我之后,轮到欧文明时他却面露难色,我走上前一看,才知道原来水已经不多了,只剩下几个球形物,甚至有从水里探出头的意思了。

我看了一眼陈林,陈林心领神会,就在欧文明低头犹豫的瞬间,猛地在欧文明头上按了一把。当欧文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嘴里分明有几粒黑色的羊粪球从嘴唇间依依不舍地落地。

“陈林,我操你姥姥!”欧文明一蹦几尺高,大为光火,我却在一旁哈哈地笑,看着欧文明一溜烟似的朝陈林追去。想不到羊粪球比曹操说的梅林更能转移人的注意力,我相信,这时的欧文明早已把干渴抛在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陈林先奸后杀。

就在我傻呵呵笑着的时候,一辆标着红十字的汽车从我身边呼地一下开过去,我刚想骂上几句,那车却在我身旁减速,紧接着车窗玻璃慢慢摇下来。原来是小泽圆MM啊!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可我清楚地知道不是在做梦,因为我的嘴里仍然有浓浓的羊粪味。

小泽圆MM也不说话,面无表情,说得难听点就像个僵尸。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说她该不会是停下来让我给她表演吃羊粪吧?她如果提那样的要求相信我也会答应,我再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很贱。

只见她从车里面呼地一声扔出个水壶来,我可以明显感觉到,那水壶像瞄准了的手榴弹,呼啸着朝我的脑袋直飞过来,幸亏哥们我接得快,要不然非给她整成残疾不可。

我一个左横移、右抄抱,沉甸甸的水壶刚好被我抱在怀里,我心想,如果怀里抱的是小泽圆MM那该多好啊!我真贱!像我这种人渴死都活该!

连屎带尿的上午终于挨过去了,正午十二点时,部队终于到了第一个调整点,按计划部队要在这里休整九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要以班为单位埋锅造饭。

当听到值班员一声哨响说“全连休息”时,我们三个就像三泡稀狗屎,在不到半秒钟时间内全部瘫软在地。人们常常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来形容怨恨程度,但此刻我相信,如果一个人夺走了我的媳妇让我去追,我也绝不会动弹一下。媳妇嘛,可以再找一个不是?我忽然想到了小泽圆MM,她是不是对俺有点那个啥呢?我差点笑出声来。

陈林已经被欧文明捶了一顿之后回到休息室里,他见我还在笑,便有气无力地摸摸我的额头:“不烧啊,怎么傻乎乎地笑呢?”

这两个傻鸟哪知道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我就发生了一段艳遇呢!这种事还是先不要跟他们俩分享的好,以免他们眼珠子从眼眶中掉出来。

“集合!”从班长郭仪的声音中,我们听不出他有丝毫劳累。

郭仪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连里面本来是让以班为单位组织野炊的,但是考虑到我们班的实际情况,我决定今天的午饭咱们班实行单兵野炊,下面以我的口令为号,预备——开始!”

“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大概就和咱们班现在差不多吧?”陈林问道。什么叫实际情况?实际情况是班里有三个废物得不能再废物的新兵,有一个曾经给过他们直拳,有一个曾经给过他们飞腿,还有一个曾经脱过他们的内裤。

“黑,真他妈的黑啊!”欧文明嚷嚷道。

我抬手看看表,都快过去半个小时了,而我们这三个家伙还在地上躺着没起来,兄弟本是同林鸟,野炊临头各自飞。

“同志们,不是我们不互相帮忙,而是单兵野炊只能以个人为单位,如果咱们一起搭火,就会给那帮老兵油子们以可乘之机。”我一脸悲壮地说完这些话,便放下背包,找个合适的地方挖灶去了。

我先找到了一个土质松软的地方,努力地从大脑里挖掘以前班长教我们的单兵灶挖法。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最后还是把单兵灶挖成了一个便坑。正当我气不打一处来时,忽然天生就对吃敏感异常的鼻子告诉我,周围有人在吃东西,而且绝对是刚出锅的熟食。

我抬起头,在我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一大圈老兵,这些老兵虽然长得很丑,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军用饭盒。军用饭盒不重要,我也有,重要的是从里面飘出的那股子香味,他们变魔术似的早已经把饭都做好了。

我看见班长郭仪正挑起一大块煎鸡蛋往嘴里塞,奶奶的,塞就塞呗,可气的是他还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慢慢往嘴里塞。我心里这个恨啊,恨那块煎鸡蛋为什么不长出翅膀,一下飞到我嘴里来?

我口腔里的唾液以及身上所有含消化酶的液体,都在这一刻被那块该死的煎鸡蛋激活了。我使劲咽着唾液,而且小心翼翼,因为我怕喉结的动作幅度太大,被这帮老兵看出来就糗大了,虽然这有点像鸵鸟,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然我承认达尔文的进化论,也知道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但此刻我不能像猴子似的被他们围在中间耍。说时迟,那时快,我拿起战备锹,铲起一锹土用力往天上扬去。

“调料来了!”我大声喊道,老兵们一下散开,只留下一脸无奈的我。

最后当我灰头土脸地把火引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又忘了给灶挖烟囱,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那只战备锹上的鸡蛋不但煎不熟,而且还极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一根漆黑发亮的炭棒。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这感觉里夹杂着绝望、无助、叹息,甚至有更深层次的愧疚、无聊和不知所然,不要笑话我,此刻我想到了妈妈。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角已经沾满泪痕,幸好周围没人,我赶紧擦掉,撅起屁股三下五除二掘出一道烟囱。

终于在部队开拔的最后十分钟,我吃到了一块半生不熟的煎鸡蛋,准确地说是半块,因为我远远看见欧文明自始至终躺在地上没动,便把剩下的半块给了他。

当欧文明从我手里接过那半块鸡蛋时,深情地对我说:“马斌,我要是个女人,这辈子绝对非你不嫁,哪怕是给你作个小妾我都愿意!”

我斜了欧文明一眼:“你这样的小妾我还是不要为好,灯一闭,你要是不张嘴说话,我根本找不到你的人。”

欧文明伸伸舌头不再说话,舌头上沾满了煎鸡蛋时不小心弄在鸡蛋上的柴灰,看得我一阵窃笑,然后又是一片心酸。陈林还不错,自己煮了半碗夹生米饭,和着点草木灰狼吞虎咽吃下去了。

“你说蚯蚓是不是人啊?”陈林的嘴上左右对称粘着两颗黑糊糊的米粒子问道。

“我感觉应该是,难道你觉得咱们的连长是只黑猩猩?”欧文明接口说。

“哎,问题的关键是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我插话道,“即便他是一只体形健硕的黑猩猩,也应该会感到口渴和饥饿吧?可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咱们全连的队列里前后奔跑招呼,你们啥时候见他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陈林说。

“你懂个屁?”欧文明满脸鄙夷,“一连之长的蚯蚓同志能亏待自己?肯定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吃东喝西呢,把自己喂饱了,然后再出来瞎咋呼。”

“你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感觉蚯蚓不是这种人。”我说道。

“我感觉也是。”陈林说。

“那他是什么人,你对他很了解吗?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啊!”欧文明说道。

“我是什么样的人?”蚯蚓声如洪钟的话传了过来,我敢肯定,他的嗓门要是再大点,绝对会把我们三个给震傻,更何况我们现在是在小范围内偷偷讨论蚯蚓的为人问题。

“告诉你们吧,小子,我一口水没多喝,半口干粮也没多吃。”蚯蚓边说边看了看我们三个,然后接着说,“你们不信?”

我们不是不信,是你这种突然出现的方式让我们很吃惊,中间还夹杂着一点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揭穿的无地自容,我心里这样说。

“通信员,过来!”蚯蚓大声喊道。

一个皮肤白皙,长相小巧玲珑的新兵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他叫聂星宇,是我们的同年兵。为了和豆腐皮同志区别开来,我们私底下称其为小白,其职务书面名称为通信员,本质为连部打杂的,有点像《炊事班的故事》里小毛的角色,同时还兼任连长及指导员的金牌小密探。

“我比大家多喝一口水没?”小白同志还没站好,蚯蚓便问道。

“没有!”小白回答。

“多吃一口饭没有?”蚯蚓又问。

“没有!”小白又回答。

“好了,你去保障指导员吧,要是把指导渴着饿着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小白打了个立正,颠儿颠儿地又跑走了。

“你们三个家伙听清楚了吗?”蚯蚓把大黑脑袋甩向我们,他这一甩头,要是别人早就腿肚子抽筋了,可惜我们三个不吃他这套。

“连长同志。”我首先开口道,“小白是你们连部自己人,团伙犯罪都是互相包庇,从法律上来讲,他应该回避才对!”

“对,是应该回避,他的证言没有法律效力。”陈林跟着说。“对,是没有法律……效力!”当欧文明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敢向马克思发誓,他绝对不知道“法律效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那怎样才有法律效力呢?”蚯蚓恶狠狠地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会儿再走的时候,你跟我们走在一块。”我说道。

“对,走在一块。”陈林和欧文明附和着说。

我的本意是,拉练还真不是人干的活,三个字:太累了!身边多了个蚯蚓这样的连长陪着,日子肯定会好过很多,别的不说,就他那股无论什么时候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就是一股催人奋进的无穷动力。可惜我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是连长,而且还是蚯蚓连长!小时候俺娘就教导我说,十七算计十八——不识相!

蚯蚓听我这么一说,满脸诡异,笑嘻嘻地说:“可以啊,尊干爱兵嘛,你们对我这个干部这么尊重,我当然也要义不容辞地爱你们了,跟我走吧?”

“不是,连长。”我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结巴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们走……”我忽然感到胸口有点气闷说不出话,让连长跟三个新兵蛋子走?拍胸脯问问自己信吗?于是便只有一种可能:我们跟他走!老天爷,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他像机器人似的不吃不喝也就算了,就他那一步两米的大步子,不把我们三个赶死才怪!

陈林和欧文明狠狠地瞪着我,这两个家伙,刚才还是我坚定有力的支持者呢,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变成仇人了!也不自我批评一下,为什么不经过大脑处理,然后再对我的这个馊主意表示支持?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谁让咱们是强人呢!

全连单人行队,前后距离大概五百米左右,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时间里,蚯蚓连长为了他说的“尊干爱兵”四个字,带着我们三个家伙不知羞耻地以强行军速度来回遛了两趟。

这回我们几个是彻底解决了口渴问题,不但口不渴了,而且感觉自己的两条小细胳膊被两个家伙搀扶着一个劲往前走。我心想不对啊,谁这么富有同情心?左右一看,原来是黑白无常两位兄弟。啥意思啊,我在心里说,要带我去阎王殿不是?

我手一撑,不顾两位无常同志热情的招呼,向陈林和欧文明走过去,他俩的脸色已经铁青,我估计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要不是全连七八十号兄弟看着,要不是当着蚯蚓的面,我们三人不用那两位黑白无常兄弟来请,肯定首先抱着痛哭一气,然后大踏步去当副阎王爷。

通过上面浪漫主义的描写,你就能了解我们当时有多痛苦,什么叫生不如死?这些陈词滥调都不足以形容当时那种痛苦感觉的万分之一。路是自己走的,这就是选择和蚯蚓在一起的好处!

仁慈的上帝,万能的马克思啊,蚯蚓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三个也终于瘫了下去。蚯蚓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已经泥一样堆在地上的我们三个人,眉梢挂上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绝对是奸笑。”陈林边喘气边说道。“别再管连长大人了。”我说道,“休息时间已经到了,我们还是赶快去喝点水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欧文明已经一个跃起前扑,朝不远处的炊事班水桶扑去,那速度一点也不比洲际导弹慢。

休息是不可能的了,蚯蚓一个命令下来,全连便又整装待发了。这回我们仨充分吸取了教训,不光水壶里装满了水,就连心肝脾胃肾能装水和不能装水的地界,我们都装上了水,肚子撑得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走起路来都哗啦啦地响。如果不是边走边喊号子的话,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里都装满水。我敢肯定地说,从娘肚子里出来活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觉得水是那样的珍贵。陈林和欧文明则相互抱怨,自己的背上为什么不能像骆驼一样长出两个大包来,以便用来装水。

队伍还没走出去多远,欧文明就往前跟了几步,把嘴贴到我耳边小声说:“马斌,我不行了,来事了。”

“是不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问。

“你丫去死吧,”欧文明骂道,“我真不行了。”

我盯着欧文明看了一阵,见不像是开玩笑,便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看。”欧文明把我拉出队伍,找了块大石头,一个屁墩如释重负地坐在石头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了鞋和袜子。

一阵臭出去八百里的香味飘过之后,欧文明那双漂亮的大脚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天,这哪里还是一双脚?分明是解放前的中国大地——千疮百孔,血迹斑斑。

但见那双脚上大泡叠小泡,小泡套大泡,你拥我我挤你,赶集似的凑成一堆,有的甚至已经破裂,还往外渗着血水。

“你带相机了吗?”我问道。

“没带,干什么?”欧文明疑惑地问。

“赶紧拍下来啊,你没看前几天的报纸吗?一个家伙手上破了点皮,都被说成是刻苦训练的楷模,就你这双脚往镜头前一摆,绝对能入选今年中国最佳十大名脚评选排行榜,肯定能拿第一名啊!说不准还能被中国军事博物馆砍下来,晾干做成木乃伊收藏呢!”我回答。

“马斌,你还有人性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连动物还有点怜悯之心呢,老子的脚都烂成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欧文明骂道。

陈林也凑过来说:“欧文明,你丫真他妈脆弱,你的脚是脚,我们的脚就不是了?要不我们仨都不走了,把脚拿出来晾晾,比谁的脚能熏死全连人?莫不成你还要马斌抱住你的脚痛哭三声,然后再为它吟首诗不成?”陈林见欧文明的眼神能把他杀死,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马斌刺激你是为你好,至于你禁不禁得起这种刺激,那就看你自己了。反正我是现在才发现,我由衷地鄙视着你。”

欧文明气呼呼地穿上袜子,然后套上鞋,嘴有点歪眼有点斜,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在下午的半天时间,我们验证了一个道理:饿比渴更容易扛过去。如果你有经验就会发现,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在饥饿的开始阶段,你只是单纯感到有点饿,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肚子里装满水之后,这种感觉会淡一些;第二阶段是逐步上升阶段,特别是当你肚子里的水以尿的形式排空时,就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第三阶段是次高级阶段,你开始看见什么都想吃,这时哪怕是看到一坨屎也会想到,它的前身究竟是红烧肉呢,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最后一个阶段是高级阶段,你会突然发现你不饿了,也就是平时大家说的饿过劲了,从哲学上说叫原点。

为了引起我们对“吃”这个字的反感,陈林还特意讲了两个屎壳郎的故事给我和欧文明听。故事是这样的:屎壳郎甲对屎壳郎乙说,如果我中了五百万大奖,我就把方圆五十公里以内的厕所全承包下来,每天吃个够。屎壳郎乙听屎壳郎甲这么一说,咧了咧嘴道,你丫真没出息,我要是中了五百万,就承包一活人,每天吃新鲜的。

我不知道欧文明听完这个笑话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如果我是那只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屎壳郎该多好啊。

最不被饥饿折磨的人是欧文明,事实证明当一件更大的痛苦来临时,人们往往会忘记此前那个比较小的痛苦。欧文明现在最大的痛苦不是饥饿,而是他那双伤痕累累的脚,就连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蹦的,很像猴子。

说欧文明像猴子这句话是我说的,陈林却紧接了一句:“就算是猴子也是非洲猴子,中国没有这么黑的猴。”

“你不说话能憋死吗?”欧文明显然听到了我和陈林的对话,反身过来骂道。

“能憋疯。”陈林小声地说了一句。

当我们行军至一个小山坳的时候,夜晚如约来临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司令部行军计划算计好的。农民管这种地形叫小山坳,我们业内人士称之为宿营地,在吃完一顿饱饭之后,期待已久的三巨头终于在不饥不渴的情况下完美接头。

“妈买皮哟,我算看清楚了,这帮老家伙是在整咱们仨呢!”陈林先说道。

“傻子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欧文明冷嘲一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既然我们选择了最能为全人类服务的职业,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努力和牺牲。到现在我也没感觉到当初我们三个有什么错,杀威棒?那是武松年代的事,部队这种陋习到了咱们这一茬也该结束了,不就是想让我们向他们屈服吗?让他们做梦去吧,想让我道歉?我永远只有两个字在等着他们:去死吧!”我慷慨激昂了一番。

“去死吧应该是三个字啊?”欧文明小声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你还真煞风景,就像两个正在激情偷食禁果的男女青年被爹妈撞见似的。

一个群体无论大小,都需要有个精神领袖,就像哈马斯的亚辛一样,虽然被敌人炸开了花,但在他的弟子心目中,他的英名照样与世长存。在我们这个三人小圈子里,我无疑扮演着亚辛的角色,因为很明显,当欧文明听完我的一番演讲后,毅然决定把自己的宿营点选在一个阴沟里。他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因为小阴沟里不易被风吹日晒,更重要的原因是,几乎所有的老兵都把宿营地选择在高坡上,欧文明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帅。既然欧文明已经帅在先了,我和陈林没有理由不陪他一起帅,谁让我们三个都是这样的鸟人呢!

就连查铺经过的蚯蚓都深情地看着我们三个,眼神里充满钦佩和敬仰,我猜他心里肯定在说:行,有骨气!

天气很干燥,所以阴沟里也不潮湿,躺下后,望着天上浪漫的星辰,我们仨开始嘲笑那群老兵的迂。我们的谈话就像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交谈一样,永远都很愉快,但也永远是在扯闲淡。我们三个都很兴奋,因为在不到四十分钟的谈话里,陈林说了三十五次锤子,我们都不知道四十分钟后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们早就像三头小猪一样睡死过去了。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桃花林,林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桃树,有的只是一群群漂亮姑娘,而且是个个全裸。但让人生气的是,她们全都背向着我,只感觉那些背影全都是一个人,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奶奶的,俺可是土生土长、各项生理指标都发育正常的纯爷们,俺要动真格的了,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抓住一个裸女的胳膊就要看她的脸,忽然感觉她的胳膊凉飕飕的,有点吓人。

这美女的胳膊咋这么长,怎么拽也拽不到头?我猛地一下睁开眼,天上依然是浪漫的星辰,身上依然温暖。我吃了一惊,那美女的胳膊呢?在我意识到手里握着一个东西时,便下意识把手举到眼前一看,顿时差点休克,因为我同时看到一双黑黑的眼睛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好奇与疑惑。

我的天,那是一条手腕粗的赤练蛇!瞬间我睡意全无,当然我也没有大声叫唤,瞬间的惊奇之后,理智便接踵而来,它告诉我千万不能叫,那样会被那帮老兵油子看不起,咱可是纯度极高的爷们。

要说不害怕那是纯属扯淡,更何况我天生就对这种细软无足的动物保持着高度恐惧,哪怕是看见一条躺在马路上晒太阳的蚯蚓都会绕道,而且在我上高中时,还有过被一条假蛇吓休克的光荣经历。

我屏住呼吸,聚全身力气于肘部,狠狠对着睡在旁边的陈林就是一个肘击。我不知道陈林此刻是否也在做着美妙的春梦,只听到他恶狠狠骂了一句:“Fuck you!”

陈林终于在我第二次肘击后恍惚醒来,他只揉了一半眼睛便停止动作,因为他看到了这样一幅美景:浪漫的月光下,一个叫马斌的战友正攥着一条手腕粗的赤练蛇颈部,另一只手抓其尾部,两者正在温柔相对,秋波暗送、眉目传情。

“妈买皮哟,那是什么东西?”随着陈林的这句话出口,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跳出三尺开外,我怀疑他是否偷学了段誉的凌波微步。

陈林做出这个动作可能是无意识的,因为他也感觉到在这种情况下抛开战友,一个人去凌波微步显然是不合适的,更何况我的眼睛里已经露出凶光。于是陈林又悄悄走上前来,使劲推搡欧文明。出乎意料的是欧文明醒来后,看了看我手里的蛇,竟然没有丝毫吃惊反应,我都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在梦游,因为欧文明平时的胆还没有绿豆大。

看到我和陈林一个嘴张得老大,一个眼瞪得溜圆,欧文明“切”了一声,说:“不就是条蛇嘛,看把你们给吓的。”

然后他边打哈欠边靠过来,潇洒地伸出右手,摘黄瓜般抓住那蛇的颈部,变魔术似的绕了几个圈,那蛇就成了一堆死扣。

此刻我最佩服的是哲学家,因为他们说过:“世界上最笨的人也有其优点。”这句话用在欧文明身上最合适了,看来世界上最胆小的人也有胆大的时候。

“你们两个家伙偷着乐吧!因为咱们的福祉来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欧文明说完潇洒地躺下,不到五分钟便打起了呼噜。

如果不是旁边地上那条系成死扣的蛇,我简直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由衷感叹这世界太奇妙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还挺疼。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欧文明破例起了个大早,顺便用脚踢了踢我和陈林,把嘴张圆后,大声说:“起床了,吃蛇肉、喝蛇汤了!”

我和陈林都知道,欧文明这话主要是说给那些老家伙们听的。果然,老兵们的眼光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欧文明见有了效果,便提起那条蛇轻轻一抖,蛇便又恢复了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