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明月在天,星光如梦。
一张四方四正的小桌上,摆着一大盘煎鱼块,一大盘炒青菜,一碟腊肉片,一碟炒鸡蛋。
李拂云与雨师萱并排坐着,对面两个凳子,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坐着的自然是糊涂大仙,蹲着的却是那只小猴儿。
一坛三十斤的梨花酒,四只木制酒樽。三人一猴儿边吃边喝,气氛好不融洽。
雨师萱痴痴的笑道:“酒仙前辈,你这只猴儿喝酒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从来没见过猴儿还会喝酒的!”
那猴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咧着嘴笑,许是喝的多了,站在凳子上手舞足蹈。
糊涂大仙抚须微笑,片刻伸手拍了拍小猴儿的脑袋,示意它安安静静的蹲下,小猴儿吱吱一声,小脑袋眨了眨眼,果然蹲了下去。
李拂云道:“这小猴儿跟胡大哥久了,酒量会越来越大,再过几年,恐怕我就喝不过它了。”他叫糊涂大仙胡大哥,是因为糊涂大仙跟他说过自己的姓名叫“胡图”,这“糊涂”二字,一半是因为他喝醉了犯糊涂,一半却是同名字谐音。也正是因为这糊涂二字,让他早年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
“那你可要好好练练酒量了,”雨师萱笑道:“别到时候让你这兄弟超过了你!”说着笑弯了腰。
听她借机说自己是只猴子,李拂云笑了笑,看着小猴儿说道:“你听,你姐姐让我好好练酒量,分明是怕你这弟弟超过我,真是胳膊肘往外拐,一家人不帮一家人。”
雨师萱听了这话俏脸一红,仿如春桃半熟,当真美得不可方物。
糊涂大仙哈哈大笑,举杯道:“听你二人说话,胜过任何好菜下酒,来来来,咱们喝了这一杯。”
谈笑间,一坛酒喝了多一半,李拂云喝的晕晕乎乎有了七八分醉意,一看雨师萱,除了脸色微微有些红晕外,吐字清晰,竟是毫无醉意,不由得对她的酒量大为佩服。
又喝了一会儿,李拂云只觉脑袋越来越沉,于是便开口道:“你两先喝着,我出外面去透透风。”
糊涂大仙含笑点点头,待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对雨师萱笑道:“李兄弟哪哪都好,就是这酒量一天一个样,有时能喝七八十来斤,有时三五斤便醉了。”
雨师萱笑着道:“那酒仙前辈你可要好好传给他授传授你这千杯不醉的法子呀!”
“这近一个月以来,我酿酒的诸多秘方他已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糊涂大仙顿了顿,道:“只是酒量麽,我却是爱莫能助。”
“但不知前辈你用的是什么好法子,竟能做到千杯不醉?”雨师萱问道。
“我哪有什么千杯不醉的好法子,不过是心中无挂碍,万事不荧于心罢了。”糊涂大仙与她碰了一杯,又接着说道:“若非要说有法子,那我不醉的秘籍就像是出家的方外之人,身在尘世中,心在莲台上,诸相非相,万法皆空。”
“身在尘世中,心在莲台上……”雨师萱细细咀嚼这两句话意思,片刻似有所悟,会心一笑。
适才听李拂云那么说,她还当是出去方便了,过了这么好一会儿,还不见回来,雨师萱的心也跟着出去了,当下又跟糊涂大仙对饮了几杯,她装作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道:“哎呀,我不行了,脑袋怎么这么沉,我也得出去透透风了。”
“好,好,去吧。”糊涂大仙含笑说道。他名号虽然叫作糊涂,可不是真的糊涂,又岂看不出这些小儿女的把戏?
这时小猴儿早躺在地下睡着了,当下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意兴不减。但觉杯中酒,甜如蜜糖。正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
此刻,李拂云正坐在树屋的楼梯上,虽然酒意很浓很浓,却还没有醉倒。
清风明月,树影婆娑。
他虽然读书不多,却颇有几分才气。望着朗朗夜空星河灿灿,不禁开口吟道:
去日苦,今朝乐。
长安月似弓,几回圆缺。
离别向来如风雨,长剑江湖人不语。
寂寞如雪,轻袍缓带公子客,几人?
白玉书生,十年寒窗,红袖夜添香。
草莽汉子,沉醉不知归路。
一枕黄粱梦,太匆匆。
谁似我,鬓如霜!
明月笑多情。
雨师萱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听他吟完,不禁喃喃的道:“谁似我,鬓如霜,明月笑多情。”
她轻轻的走过去,坐在李拂云身旁,道:“多情的公子,你在想什么?”
李拂云看了看她,面上似笑非笑,说道:“也没想什么。”
“你的性格,真让人琢磨不透。难道你真是一只狐狸?”雨师萱似叹似笑道。
“哈哈,哪有我这么老实的狐狸?”李拂云道:“你怎么不喝了?”
“小女子不胜酒力,快喝醉了。”雨师萱顿了顿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喝了?”
李拂云咬了咬嘴唇,道:“我也喝醉了。”刚说完这句话,忽又开口道:“谢谢给我的这枚星石。”
雨师萱道:“好好的,又提这个干什么,谢来谢去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李拂云握拳以拇指将其余四根手指逐一扣响,晃了晃脑袋,道:“此刻如果有一柄剑,我想练几招剑法。”
他话刚说完,雨师萱便从乾坤袋取出一柄无鞘的碧玉短剑来,灵气一弹,化为一尺来长。
剑身青碧,一道血痕。
剑刃锋利,吹毛断发。
李拂云接过去拿在手中,问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雨师萱说了两个字——玉痕。
“好名字,”李拂云飞身下了楼梯,挥舞玉痕,剑光嚯嚯,刹那间罡风四起,飞沙走石,他身法之快有如魅影,剑招时而轻灵飘逸,如风中浮萍;时而苍劲有力,若金刚锤地。
他如兔脱,如鸟飞,剑随人走,衣衫飘荡,一式接着一式,一招连着一招。雨师萱自幼得名师指点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都有所了解,但见他使来使去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剑招,偏偏在他手中大放异彩如名家绝技。
就像是文人的笔,厨子的盐,女人的妆,孩子的又哭又笑,总是拿捏的恰到好处。
同样的笔,在不同的人手中,写同样的字,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李拂云一跃而起,倒飞而下,使了最后一式,一剑斩在一块石头上,接着飞上楼梯,他的人刚到楼梯站定,那块石头刚好破成两半。
他倒转剑柄递给雨师萱,说道:“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使剑,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使剑!”雨师萱闻言动容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李拂云道:“常言道;剑为百兵之君,不管这君指的是皇帝,还是君子,我都讨厌。”
“为什么讨厌君子?”雨师萱一脸困惑:“你不是君子麽?”
李拂云没有回答她,缓缓说道:“我还是喜欢我那老朋友,握着它,我便浑身都是勇气。”
雨师萱长叹一声,道:“奈何,奈何!”
李拂云也跟着道:“奈何,奈何!”
“你心里还想她麽?”雨师萱突然问他,这是她第一次问关于她问题。
李拂云点点头,叹道:“斯人已去,不复归来,偏偏刻在心上的事,无日或忘。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她究竟生的有多美,还是性格有多温柔,能让你这般长记心头,无日或忘?”雨师萱幽幽的道。
“她是很美,但是她并不温柔!”李拂云一边回忆一边感慨的道:“她性格要强,寸土不让;她多才多艺,却不多情。她就像是穿花的蝴蝶,停留过,又飞走了,因别处还有更多更好的花。可是她停留过的这一朵,却只有这一次花期,开过了,也就凋零了。”
雨师萱一手拄剑,一手托着香腮,道:“她是穿花的蝴蝶,你又是什么?你是那弱不禁风,只有一次花期的娇嫩花朵麽?”
李拂云闻言看着她的侧脸,叹口气,道:“我不是花朵,我也没有那么弱不禁风。管她呢,由她去吧。从此江湖,各走一边。”
“对了,你是在这住几天呢,还是?”李拂云突然问她。
雨师萱也不看他,只幽幽的道:“我一个女孩子家的,又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我住在这里干什么?我天一亮就走!”
李拂云道听她说这气话,再想起她从南疆这么远给自己送来天星石,就算再笨,也想到了她对自己的心意。
他虽还未完全从回忆里走出来,却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主,当下温言说道:“你若走了,又怎知我不会对你心心念念?”
雨师萱听了一怔,随即看着他,仿佛从他的眼里里看到了一丝柔情,当即把心一横,显现她们南疆女子的落落大方,挑明说道:“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不喜欢我?”
李拂云看着她雪白的脸,水汪汪的眼睛,扪心自问是喜欢的。但是,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说喜欢,他刚刚还想着别人。
他说不喜欢,似乎又站不住脚。
“嘿嘿,”雨师萱突然冷笑道:“就这个问题,你需要想这么久?”
李拂云皱眉道:“这个问题,又不是饿了吃饭,渴了喝水。”
“那你要想多久?”雨师萱忽然站起身,一手扶着纤纤细腰,一副气呼呼,要跟他耗到底的样子。
李拂云见到她这个样子,不禁哑然失笑,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是脾气小点,我就喜欢你。”
雨师萱闻言噗嗤一笑,丢下手里的剑,上前抓住他的两只肩膀,将头凑上前,道:“我生下来就是这个脾气。”
如花玉人,近在眼前。
如兰似麝,淡淡幽香。
此情此景,李拂云的心亦加快跳了起来,正要低头去亲吻她的唇,却听得一声冷哼,一人一龙从下虚空笔直而下,停在谷中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