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此……徐州,可图。”

彭大双手攥拳,满面红光,大喜过望。

“哈哈哈哈哈!”

李喜喜摇头轻笑,续继祖与薛显对视一眼,勾肩搭背,哈哈大笑。

“此事成矣!”

唯独关铎与潘诚,本就面面相觑的他们再度对视了一眼,却也没能笑出声来,二人只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不解。

怎么个事,为何莫名有种被孤立的感觉?

你们是在用什么秘密语言交流吗?

彭早住注意到了二人的不解,早有准备的他轻声道:“二位既是白莲教徒,红巾中人,自然明晓此次杜刘兵起颍州之前,山童公做了多少铺垫。”

关铎跟潘诚下意识点头,他们自然知晓,那韩山童乃白莲世家,祖父更是北方白莲教主。

在韩山童继承教主之位后,又加以杜遵道这位眼光长远的智者谋划多年,黄河两岸甚至一度传出韩山童为道君皇帝八世孙,当主中国的言论。

后来便开始流传“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还有什么“挖了石佛眼,当时木子反”,似乎是因为韩山童本为李氏子才这般说的。

最终结果却非常具备黑色幽默,筹划了大半辈子,做好当主角准备的韩山童,在新手村遇上官兵,被捉后直接重开了。

反倒是那被传为“大将刘光世后人,当为辅佐”的刘福通捡了个漏,跟着杜遵道与残部在阜阳起事成功,破城而入,占据颍州。

随后杜刘二人喊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口号,光收天下英豪,没过多久便聚众数万。而且,听彭大方才所说,当年帮燕帖木儿打赢两都之战的阿速军,在不久前都被他们杀败,真可谓是风头无两。

只是,彭早住突然问这个作甚?

哥俩有点茫然。

“白莲教筹划多年,因何在今年五月起兵,大铃兄既有先生之称,可知其中缘故?”

“额……”

见关铎犹豫不答,彭早住便又看向潘诚。

“仲信兄出身大族,除却弓马娴熟之外,应也通经晓史,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不知有何见解?”

“自元开国起,造反不断,家中便只教了些武事,至于文……不过是识字而已,故而,我并不知其起兵之所以然。”

潘诚摇了摇头,彭早住正欲故作讶异的说些什么,关铎却开口了。

“莫不是因为开河变钞?”

“正是,先生还是先生,不愧此称啊。”

彭早住笑道。

“什么先生,你就莫调侃我了,”关铎自嘲一笑,“某幼时上过私塾,会读会写,常给教众代写家书,这些人无以为报,也便开口叫个先生,真论起学问,那实在是不敢言能有多少。”

关铎言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皱着眉道:“黄河自至正四年起便泛滥成灾,至今方才派人治理,中书省南部几成泽国,百姓必然心生怨气。”

“而且官吏贪婪,本是拨给黄河劳工的钱款米粮也必然会被层层克扣。以至河堤之上活者为监工抽打剥削,死者粮饷抚恤不知所踪,再加以教中传播许久的那些言论,和埋下的独眼石人,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起兵良机。”

说到这里,众人纷纷侧目,彭大他们对这段分析抚掌连连,交口称赞,潘诚更是一副刮目相看的模样,就连关铎自己都有些惊讶。

往日传播流言,见黄河之水淹没田亩房屋,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堤上劳工为人剥削致死,活着的都饥肠辘辘。如今将这些讯息一串,竟也能说的头头是道吗?

此时还是个普通白莲教徒的关先生不由得陷入沉思,直至彭早住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依着关先生所说,他才智不算顶尖,都能看出这黄泛区民怨沸腾,河堤上劳工凄惨。那么,天下亦能看到这些的,不说比比皆是,大有人在,也算得上是不在少数吧?”

关铎点头,后又面露思索。

这么看来,那当今天下,起码北方应当是风起云涌,揭竿四起,元廷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才对,怎地就颍州杜刘一家义军呢?

关铎很疑惑,彭早住没让他疑惑太久,便解释道:“不轻易起兵,是因为举首义者,首当其冲,万众瞩目之下,极易成为众矢之的……说白了,造反好比吃螃蟹,这东西八足两钳,横行无忌,又有硬壳作甲,实在是渗人的紧。”

“一般人见了,根本不知道螃蟹能吃,知道螃蟹能吃的,也不准有这个胆子下嘴;有胆子的,又不一定明白是蒸是炒亦或者生吃;明晓烹饪方式的,吃下去身体还有可能受不了,拉肚子。”

所以啊,无论是哪一类人,都有自己的顾虑,或不晓当前情况具体如何该不该造反;或见了官府之人横行无忌没胆子去造反;或下定决心要造反了又不知如何造势起兵;或造好了声势,起兵成功,万众景从,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就被官府派兵前来当路边一条随便踢死。

这种情况下,能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除却快要饿死被迫吃蟹,还有那种管他这那的虎逼,非得是有才能,有魄力,有势力,有准备的人才行,就这都有很大可能失败呢,比如韩山童。

不过,螃蟹自出现后便一直在那里繁衍,不能吃便罢了,如若能吃,那第几个吃又有多大区别呢?

难道后来者吃蟹,壳里还会少块肉不成?

“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后,其余人自然会知晓蟹膏肥美,蟹肉鲜甜,那么,吃蟹的人便会多了。”

关铎言罢抬眸,看向言笑晏晏的彭早住,心中感慨万千,恭敬拱手道:“早住以吃蟹喻造反,前无古人,大铃受教了。”

“我儿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先生不必多礼,哈哈哈,不必多礼。”

“关先生客气。”

“先生首次见人预言,早住应是怕你不信,展才分析呢!”

彭大抬手虚扶,彭早住笑而不语,众人一并说着客气,倒是潘诚露出几分艳羡之色来,“你这酸秀才,莫在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客套,日后大事功成,今夜之喻怕要留名青史,传为后世之典故!”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随后便又大笑起来。

“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何止好事?这是大喜事啊!”

“如此说来,你我都要留名青史,传唱千年了?”

“那可说不准,史书惜字如金,除了先生和早住,怕都是无名之辈吧?”

“诶,可不一定,今后咱们一齐起兵,史官连诨号都得哥几个写进去!”

“哈哈哈,哥哥说的在理!”

“现在关先生明白早住为何说那董元帅必定离徐了吧?”

“明白,自是明白,言尽于此,大铃再不明白,那可真要惭愧不已了。”

关铎哪里不知道这是促狭的揶揄之语,却又没法说些什么,苦笑一声,有些赧然的道:“若把香军起于颍州必做第一个人吃螃蟹,那元廷阿速军败于刘福通之手便让旁人看到了这螃蟹的色厉内茬,外强中干。”

“他们会贪婪的敲开蟹壳,砸碎蟹钳,吮蟹膏,吸蟹肉,完全不用担心被螃蟹击伤,也顾不得是否会腹泻,大利当前,肯定是先吃进肚子再言其他。”

“至于那些所谓的智者,也不会等待太久,只要杜刘席卷周遭,连破元廷城池,扩张版图的消息传来,他们也就知道这蟹肉虽寒,却也不至于太过伤身,自会揭竿而起,力求逐鹿中原。”

而当云集响应的义军如火如荼到元廷不得不侧目的时候,董抟霄自不会守着看上去稳如泰山的徐州不放。

哪怕徐州的位置极其重要,是漕运枢纽,乃南粮北调的关键一环,但眼下黄河才将开始治理,纵使到了八月,亦是不能通航,徐州这个往日的枢纽,如今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再者,这事有轻重缓急,即便董抟霄有守徐的心思,脱脱也不会在这硝烟四起,河南江北即将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际,放着好好的一员大将不用,反倒命其驻守区区一城。

除非如原史一般,刚损耗巨亿将黄河治理了个差不多,眼看着漕运要通,芝麻李彭大突然起兵占了徐州。

以至于给脱脱气的神志不清,疑神疑鬼,开始警惕汉人和南人,议事之时不让汉人南人官员进入,生怕他们通寇。当然,比起他那个叫嚷着要杀尽河南汉人的伯父伯颜来说,也还算是保守的了。

续继祖家门院中的人声直到半夜才停,一众人见礼之后各自散了。

在彭大他们去芒砀山打猎之际,彭早住便给庄上之人找好了住处,结果那群庄客去了县城,毛贵又因徐州城事归家,这住处也就只有关潘二人留宿。

一处民宅之中,在确认隔墙无耳之后,关铎躺在榻上,舒坦的伸了个懒腰。

“仲信啊,你觉得如何?”

“你也有当说客的一天?”

潘诚走进卧房,掩好了屋门,闻言转过身来,讥讽了一句,冷哼道:“用不着劝某,这彭早住确乎是个有才的,那吃蟹之论若是穿出,自可成一段佳话,但前提是,他能站稳脚跟!”

“山童公筹划多年,不还是死了?你能保证这区区几个乡野汉子能打下徐州?”

“彭大勇能猎虎……”

关铎撑着胳膊欲起身。

“彭大是刘福通,那谁是杜遵道,你吗!?”

见关铎起身的动作僵在原处,潘诚冷笑,“还是那个乳臭未乾的彭早住?今日一见,不也看出来了?所谓预言,不过是时势推演罢了,顺着他的话说上几段,捧上几句,咋,你真信了?”

关铎一时语塞,不禁默然。

“杜公之能,我又如何能比?”

良久,关铎幽幽一叹,“只是这彭早住,预言不说真假,才能远胜于我,其父彭大之勇,你都未必能及。这徐州又名彭城,彭祖当年在此建国。如今因董抟霄之故,城中城外,无论豪绅黎庶,都恨官府入骨,若那董抟霄当真离去,未尝不能谋划一二,左右不过几月时间……”

“几月时间?你说的轻巧!”

潘诚摇了摇头,拉了张杌子坐了,“如今杜公他们只胜了一场,官府不会善罢甘休。你我二人这时去了,虽不能说是雪中送炭,但也能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再加上此前教中的功绩,当个心腹鹰犬不成问题,再过几月……前程不等人啊!”

“你我在此,哪怕助他们打下徐州,也不过是麾下人物,算不得香军头领,区别不大,放着明晃晃的颍州不投奔,在这萧县乡里蹉跎,这……”

潘诚恨铁不成钢的说了一通,满心疑惑的他不禁问道:“你说,我让你说,这是为何?”

“他们是趁我上山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吗?”

“他们没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关铎终是撑起了身子,坐在榻上,抬眸说道:“是我自己想要拼一拼,徐州这个地方太关键了,若能以此为基,胜过颍州不知凡几。”

“元廷不善水战,可船只却能下海!一旦黄河治理完毕,漕运通畅,咱们占据徐州,掣了人家的肘,那艨艟巨舰,顺流而下,运十万雄兵而来,如何挡之?”

潘诚冷声喝问,关铎却没发怵,他站起身来,直视前者。

“危机并存,徐州占据水利,四通八达,若南下谋取浙东,克日启程,即刻便至。所谓‘苏常熟,天下足’,天下粮产,以江浙为魁首,一旦占据此处,再辅以江南水网,运河之利,天下未尝不可窥探一二,来日未尝不能问鼎中原!”

“这些东西,你知我知,朝廷亦知,天下谁人不知?可迄今为止除了方国珍这个私盐贩子,江浙又哪个谁是成气候的?”

“旁人不成,那是没有咱的辅佐。”

关先生不置可否,见潘诚有急眼的架势,又笑言道:“当然,若能得仲信兄鼎力相助,这成……”

“这趟浑水某不想蹚,”潘诚抬手,打断道:“你这个人,虽读诗书,根子上却带着赌性。某不明白,为什么放在眼前碗里的肉不吃,非要去谋算锅里的。”

“去颍州投奔杜刘二位大人,混个似锦前程不好吗?”

“仲信兄,你错了,关某从未觊觎锅中之肉,至于碗里的肉,那也是咱凭本事得来的。关某能从杜刘锅里舀出一碗,就能从别家锅中舀出一碗,无非是多寡之别罢了。”

关铎面色一凝,眯眼道:“可碗中之肉再多,那也不过是人前作秀罢了。或是以千金买马骨,或是宰相肚能撑船,其中是虚是实,等你琢磨过来时,想反悔都晚了。所以,我想的是,铸个新锅,另起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