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州生变事,诉苦与兄言

隔着门院拜别了杨氏,笑骂着赶走了几个来帮忙的邻识汉子,李喜喜走在土路上,悠哉悠哉,没几步便来到了彭大隔壁的续继祖家。

“笃笃笃!”

“续小子,你李叔来了!”

“笃笃笃!”

候了半晌,却不闻丝毫动静,漫不经心的李喜喜抬头一看,顿时有些傻眼。

但见那屋门之上,一把外表生锈的插销大锁不知何时拴在了把手处。

“人呢!?”

……

“也就是说,那个刘横八成是来不了了?”

“对!”

官道上,刚从县城出来不久的续继祖点了点头,“按照住哥儿你交代的,我从城中各处打听,多方对照下,应该不会有误。”

彭早住面露思索。

刘横这人,典型的泼皮无赖,加上其探马赤军牌子头的身份,虽不至于无恶不作,但鱼肉乡里是免不了的。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刘横的所作所为,那便是“欺男不霸女,巧取不豪夺”。

凡事以“蹭”为目的,什么事都要掺一脚,不拿到好处就赖着不走,只图小利,不要面皮。

比起那些动辄让百姓破家灭门的胥吏,刘横这种吃拿卡要加白嫖的行为反倒更让人恶心。

起码对彭早住来说是这样。

胥吏要是敢欺负到他头上,能活还好,先记个仇,然后韬光养晦,待敌虚时。如若活不下去,那直接跟这群出生东西爆了,时机已到,今日起兵,提前造反,就是干!

可你不能因为刘横来流水席打秋风,并语言调戏大姑娘小媳妇,最后离席时还要拿走那张虎皮,吹嘘自己是插翅虎,说什么此物与我有缘,就跟他爆了吧?

但不弄他一顿,这种无赖行径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如今得知刘横入县城公干,那倒是不用纠结了,这人不来,流水席便能顺利进行,肯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了……吧?

彭早住不想插旗,但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还是值得高兴一下的,当然,两下就免了吧。

于是续继祖就看到了一副奇景:正在思索的彭早住回过神来,嘴角咧开,哈哈大笑,还举起双手要跟自己击掌,续继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举手迎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彭早住突然“啪”的一声双手合十,脸上的喜色在转瞬间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冷肃严峻与宝相庄严。

续继祖愣了一下,迎过去的手拍了个寂寞,僵在半空,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少顷,回过味来的续继祖幽幽问道:“七岁时耍我的把戏现在还玩!?”

“这不是,一时兴奋嘛。”

彭早住嘿嘿笑道。

续继祖没好气道:“一兴奋就拿我开涮?”

“哪能呢,我……”

“早住——!”

话音未落,却闻一声呐喊于后传来,回头一看,见是老爹彭大在朝自己招手,彭早住应了一声,转回身来,面露踟躇。

“要不我给你跪一下?”

“你可别,”续继祖摆了摆手,“叔父叫你,麻溜滚蛋。”

言罢,抱起拳朝远处的彭大扬了扬,权作见礼,随即拂袖而走,却是回镇张罗流水席之事去了。

“续兄好走啊!”

看着官道上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彭早住挥手道别,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说完这话,续继祖的身形晃了一下,似是打了个趔趄。

“大概是看岔劈了。”

彭早住摇了摇头,提步赶到车队之中,彭大见他过来,开口解释了一番。

说是毛贵这次来的匆忙,虽带足了米面粮油,却少些肉食,准备带人去芒砀山中猎些野味。

彭早住有些诧异,因为入山打猎,最好是起个大早,就这还有可能空手而归呢。

眼下早就过了晌午,晚上还要开席,这时候上山,确定是为了打猎?

而且比起萧县以西的芒砀山,徐州西部的云龙山显然更近些吧?

不过老爹应该没啥危险,毕竟毛贵也是八人下徐州的一员,全家还都被元廷杀了,利益与目标跟他们是一致的。

彭早住只是单纯对这种舍近求远,不顾天时的行为有些奇怪。

彭大却没管这些,在解释完后,他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的箭术是极好的……”

刹那间,彭早住只觉一道侵略性十足的目光朝自己扫射而来,扭头一看,见是个背弓负箭,面容刚毅,双目炯炯有神的汉子。

此刻见他看来,这汉子也不躲闪,反倒饶有兴趣的与彭早住对视起来,锐利如鹰视般的目光中,透露着几分跃跃欲试。

彭早住面色古怪,尤其是当老爹说完后半句“不过这次你去不了”之后,他能清楚的看到,那汉子的神情……略显失望。

什么意思?

打个猎而已,这大下午的,芒砀山又那么远,到地方后别说比试,遇上野味都难,我不去有什么可失望的?

箭术无双,打野无数,高处不胜寒?

还是说你也要证明谁才是世界第一打野?

彭早住摇了摇头,最起码,能确定这人的箭术应该不错。

有机会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拉拢一二。

史书上写徐州举兵,聚众十万,但那大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能用之将可没几个。

“你摇头作甚,我方才讲的你没听见?”

彭早住下意识点头,彭大直接被气笑了。

“啪!”

“嘶!”

“我跟你毛叔父上山看看能不能打些野味,你归家跟李喜喜他们张罗一下流水席之事!”

“这回听明白了吗?”

疼到倒吸凉气的彭早住揉着肩膀,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彭大这才满意点头,捋了捋颔下短须,随即一手负后,一手戟指向西,踌躇满志道:

“出发!”

车队继续前行,待到燕城镇后停了下来,而彭大毛贵,与那个背弓负箭的汉子三人,则是脚步不停,自往坐落萧县以西的芒砀山而去。

离别时,那汉子顿足搓手,长嘘短叹,完事还颇为惋惜的回头看了一眼,给彭早住看的鸡皮疙瘩骤起,心中是一阵恶寒。

“妈的,这个更辣眼睛!”

回家路上,彭早住搓着胳膊,没忍住骂了一句。

“一个沉迷女色,一个热衷比箭,这红巾好汉里头就没正常人了吗?”

这说起来也是有趣,路上彭早住又问了老爹那背弓负箭的汉子名姓为何,得到的答案居然是“潘诚”二字。

按理说这天底下姓潘名诚的比比皆是,没甚么值得说道的,但当这个潘诚处于元末至正年间,是红巾好汉,擅长弓矢,并与关铎同时出现时,他就只能也只会是一个人。

——韩宋太保刘福通麾下,龙凤北伐中路军将领,大族出身,弓马娴熟,因战场之上屡狙敌头,故而绰号“破头潘”的潘诚。

也不知道这俩是怎么提前凑到一块儿的,而且还在毛贵庄上。

他们不都是刘福通的部将吗?

按照原史进行,在韩林儿称帝后不久,刘福通便开始组织北伐,而潘诚,会跟关铎,沙刘二等人一同统领龙凤北伐的中路军,以配合东路的毛贵进攻大都。

结果进攻不成,被迫向西转进,越太行山脉,入山西攻城略地,最终被元军驱赶。

无奈之下,中路军只得咬牙北上,并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攻破上都,乃至辽阳,一路东行,入驻高丽。

高丽王见势不妙,提桶跑路,他的臣子没全跑了,留下来的,灵机一动,纳女请降,使得中路军“将校以下皆配以女子”。

这下都是一家人了,总不能动辄宰杀岳父岳母吧?

中路军确实就此收敛了不少,怎奈何,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或者说,同样一批军队,在元朝百姓看来,是拯救他们,要箪食壶浆去迎接的北伐义军,但在高丽人眼里,他们是破坏家园,侵占国土的侵略者。

最终,在麻痹大意,声色犬马之下,中路军被高丽人暗藏战马,传檄王命,突袭部曲,死、亡者占十之七八,关铎等将领均没于乱军之中。

只有潘诚,带着获免的万余骑突围出来,退守辽阳。后一说兵败被杀,一说从间道奔宣德,降于孛罗帖木儿。

朱元璋对此评价为:“关先生那波男女,不理法度,只要贪淫,以此上他也坏了。”

而这个贪淫,在如今就已经有苗头了。

只一个调教乐伎的女子而已,又是求而不得又是心头好的……

心念至此,彭早住莫名想起了老爹随口道出的那句“你别看这关铎痴迷于女子,好似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一般”。

还有此前彭大天天叫嚣着要当元顺帝他爹,结果带回来对母子,直接就是将来的韩宋太后和皇帝。

想到这里,彭早住不由得嘴角一抽。

别看他又是预言范孟自立,又是预言红巾聚义的,整得好像跟先知一样,但那都是穿越者独有的信息优势。

彭大可没有这些,他是土著中的土著,从宫廷玉液酒,到大锤小锤,再到奇变偶不变,一句都对不上来的那种。

就这,居然能在机缘巧合之下,预测到如此地步。

老爹的这张嘴……怕不是开过光吧?

以后要不让他多念叨几句彭家能有大富贵啥的?

也不行,功利奶不可取啊。

可老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准,那不就算不上功利奶了吗?

诶!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芒砀山间。

双兔傍地疾走,大蟒蜿蜒紧追。

潘诚背着包袱,眼神犀利,但见他开口轻喝一声,松弦放箭,箭镞直穿蛇口,透其颅而出,鲜血汩汩直冒,眼看是活不成了。

不待逃过一劫的兔儿们投来感激眼神,这潘仲信连扣弓弦,又是两箭,皆中其首,让它们与蟒蛇做伴。

“仲信好箭法!”

不远处,毛贵背负弓矢,乐呵呵的抚掌喝彩。

“毛兄弟唤我来此,不是只为了看仲信展露箭术的吧?”

毛贵身旁,彭大一副同样打扮,只是没有鼓掌,他双手抱臂,垂首不语,冷不丁的开口,“我知你素来警惕,前番酒宴之上,只叫潘、关二位红巾好汉出入房屋,生怕起事大计叫庄客听了去。只是这次,绕那么大个圈子,跑到芒砀山里头,过了吧?”

“过?这可不过!别说你了,要不是镇上需要有人张罗,我连早住和猎虎的另外几位好汉都想拉来!”

“那么大事?”

彭大见说,也顾不上装深沉了,心思扭转,思忖片刻后,双眼渐渐瞪大。

“难不成……是徐州出了问题?”

毛贵无奈点头,长叹一声,喟然道:“老哥猜的不错,自你归家不久,我去城中采买,方才得知这徐州城近日来了个副元帅,名唤董抟霄的,扈从数百,端是厉害。方到境内,州尹、同知、达鲁花赤一并出城迎接。”

达鲁花赤,地方监制官,一般由蒙人担任。同知,色目人担任,以制衡汉人长吏。

“排场不小……”

彭大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彭早住的影响下,他对元朝的官制也多少知道些。能让蒙汉色目三官一同出城迎接,这个副元帅,来历怕是非同小可

“这董抟霄入城不久,便放榜张文,以征讨叛逆之名,要征借富户之粮,且言有富户出丁从军,可免部分粮草,除此之外,若能检举城中叛逆,如白莲教,揭发一人便可获粮米十石。

而且,官府还事先调查,少子无后的富户便少征粮草,以免其铤而走险。多子多孙的就多借米粮,吃准了他们会以男丁参军免除征粮。如此,粮食稳定到手,兵丁征募充足,实在是——”

“等等!”

听到这,彭大忍不住出言打断,继而有些诧异的问道:“也就是说,这董抟霄征借了粮食,得了兵丁,还能用征来的,富户的粮食犒赏检举之人,用那些白莲教徒的脑袋换军功?”

“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毛贵点头,接着又道:“不止如此,只要检举,官府基本不会去查勘真假,直接派兵抓了,定为叛逆。接着要么枭首,要么交钱粮保命,可哪怕活了下来,也要沦为军中的辅兵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