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制度,县令、长不在时,县丞暂代县中一切事务。
后者印章出现在这张公文上,本身就代表了许多含义。
刘珩盯着手中轻薄纸张,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想想也正常。
乱世将临,龙蛇起陆,出现任何光怪陆离的事情好像都不奇怪。
区区一张征税的公文,又算得了什么?倒是显得他刘珩有些大惊小怪了。
只是,四百年煌煌大汉,或许就是没能抗住类似的一张张轻薄公文,最终被压垮,继而轰然倒塌的吧?
他摇了摇头,散去脑海中纷乱思绪,将公文还给了乡佐段然。
一直笑眯眯的段然,见刘珩没说什么,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不怪他紧张,实在是乡佐这个活儿,不好干啊。
汉代,乡一级正规的朝廷编制就那么几个,乡佐就是其中之一。它的职责是协助乡啬夫处理乡里事务,并主管征收赋税。
征收赋税这四个字,代表权势,也代表着危险。
遭人恨啊。
总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或者无法缴纳税赋。而他们一旦起了歹心,最先出事的永远是乡佐。
而且,整个蚩尤里总共也就八十多户,四百人左右,遭遇劫匪袭杀后大概还剩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中,刘珩家的佃户、宾客加在一起,就有将近一半。
这也意味着,在征税这种事情上,刘珩说话比任何人都管用,包括里魁刘钧。
他没有异议,征收赋税的过程才会顺利。
“这是蚩尤里名籍,以及相关的缴税明细,请少君查验。”
刘珩挑挑眉,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刘钧,伸手接过名籍。
打开之后,就看到了蚩尤里相关的各种信息,比如户数、每户人口、姓甚名谁、大致特征等等。
这本名籍的有些记载自然是不准确的。
准确的那本,在刘珩手里。
没错,蚩尤里是有隐户的,但不多,连一成都不到。
刘珩粗略翻过,前面没什么问题,可当他看到本次纳税的明细时,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何薇为什么还要交钱?”
他抬起头盯着段然,言语中充满了荒唐,“她已经死了,被贼匪杀死了!死讯也早就上报到乡里,尸体还是你亲自过来查验的。难道是你施展法术,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何薇是符瑶的母亲。不过符瑶已经被刘珩收养,随了后者姓氏,现在应该叫刘瑶。
贼匪袭击蚩尤里时,何薇便不幸被害了,此事早已通过乡里的核查,连尸身都已经掩埋了。
然而时至今日,这个名字竟然又诡异且堂而皇之地重新出现在征税名单上。
这特么是什么意思?
死人还要缴税?
刘珩越想越觉得荒唐,越觉得愤怒。
到了最后,他甚至想一刀砍了面前之人。
刘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杀死赵谦后,他身上的某些束缚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
这很可怕。
“名字还在名籍上面呢。”
段然连连摆手,无奈道:“要到今年八月案比时,才会真正更改。既然名籍上仍有记录,就要征税,这是县里的规定,我也没办法啊。”
“呵呵,没办法?”
前世加今生,刘珩也算活了几十年,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闻言呵呵一笑,意有所指地问道:“乡佐是段里人吧?同为乡党,真的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感受到刘珩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段然脸上笑容终究还是没能维持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跟刘珩这种人发生冲突。
后者可不是普通百姓,就算被欺负了也只能忍着,刘珩这种人是有本钱雇凶杀人的。
他段然又不是县里的大人物,有权有势,他就是个乡佐,每月就那点俸禄,干嘛要玩命。
段然跺跺脚,有些无奈把刘珩拉到无人处,道:
“我也是奉命行事啊少君,县里下达的命令,我能有什么办法?税肯定要按照县里给的名籍征收,这一点改不了,改了我这个乡佐就做到头了。但大家都是同乡,也不能不帮。这样吧,咱们里本次征收的税额减免两成,总行了吧?这是我手里最大的权限了。就这。不但我自己没有油水可拿,还得得罪其他人。”
刘珩不知是应该感激段然,还是应该感到气愤,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征收的这些税钱,乡佐拿两成,那乡有秩应该拿几成?县里的各曹掾史、县尉、县丞,又该拿几成?
大家分完之后,这些税款先别说能不能用到郭里,当真还能有剩下的么?
吏治之混乱,由此可见一斑。
河东郡可是天子脚下,竟然都是这副模样,那其他地方呢?
大汉朝的官吏们,当真已经肆无忌惮到了这种程度么?
他不理解,但他大受震撼。
刘珩最终还是没有带头抵制。
不是不想,而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去年蚩尤里的收成还可以,所以大家尚能忍受这种程度的欺压。
还是那句话,毕竟但凡有点活路,哪个普通百姓愿意造反,去过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终日不得安生的日子?
然而,这种承受程度是有阈值的,而且阈值并不高,因为大家就那么点家底。
如果刚巧再碰到大范围的天灾人祸……
那黄巾不就出现了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陈胜吴广开始,这句话已经喊了将近四百年,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
……
一百钱不多,但真的有人交不起。
刘家坞院私塾。
刘珩刚给一群孩童解释完《孝经-士章》的含义,就被人喊了出来。
“借五百钱?”
刘珩看着面前的皇甫威,有些奇怪,“之前不是交代过啊,里聚内但凡家里困难的,借钱借粮都可以,为何还要来问我?”
“主要是借钱之人有点特殊。”
皇甫威简单解释后,刘珩方才明白过来。
借钱之人名叫匡勋,是蚩尤里有名的无赖。
匡勋父母早年死于疫病,是其祖父祖母养大的,家里还有两个妹妹。
这种家庭状态,并没有使匡勋变得成熟,反而养成了他奸猾惫赖的性子。
最可怕的是,他还嗜赌如命。
以往时,有祖父祖母撑着,倒也能勉强活下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匡勋的祖父祖母在贼匪袭击时受了伤。
为了给二人治伤,匡勋把家里的钱粮花的一干二净,以至于如今县里加派赋税,他都没钱缴纳。
找亲近之人借钱,竟没人肯借,无奈只好找到了皇甫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