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2年（燕王喜二十三年）九月初八，季秋，微凉。
燕都蓟城的秋日总是来的迟些，从督亢沃野吹来的朔风拂过主轴大街，卷起几片泛黄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秦舞阳靴边，他半倚着红漆廊柱，眯着眸子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指尖的铜韘。
“发什么呆啊。”公子无恤的声音将秦舞阳从思绪中拉回。
这个衣衫不整，头戴玉冠，腰系犀比的贵族公子打了个气势如虹的酒嗝，手中拎着一只精致兕觥，踉踉跄跄的从女闾中走了出来，随后击柱而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本公子可是花重金，特地为你从新郑寻来的一对上等并蒂莲，你可莫要冷落了美人。”
秦舞阳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声音慵懒道：“今儿不是约好的苑囿秋猎吗，为何不见公子青？”
作为燕国宗室贵族，公子无恤本是当今燕王喜的子侄，更是蓟城出了名的浪荡子，因此说起话来自然毫无顾忌。
“太子私逃归燕，公子青怕是要气到吐血了，岂有闲情与我等射猎？”
公子无恤醉眼朦胧又道：“这些年他费尽心思取悦君伯，不过是觊觎太子之位罢了，蓟城谁人不知？平日里故作宽仁，本公子最是看不惯他那副伪善做派，现在好了，伯兄逃回来了，他太子之梦也该醒了。”
秦舞阳屈指轻叩姬无恤的玉冠：“你就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公子无恤‘嘶’地抽气，揉着额角冷哼道：
“怕甚？在这蓟城，谁敢多舌非议，本公子砍了他们的脑袋！”
秦舞阳垂眸轻笑，脚边几片枯叶，又随风飘向宫墙下的阴影之中。
而宫墙之内，据说醉心神仙之术的燕王喜，这些年清心寡欲，后宫凋敝，以致王嗣荒凉，除了几位豆蔻年华的公主以外，就唯有嫡子姬丹和庶子姬青了。
两兄弟同父异母，关系也算不上亲近。
几年前，因为种种原因，被立为太子的姬丹，被迫前往秦国为质，而这件事对于庶出的公子青而言，自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机会。
可处心积虑多年，眼见就要尘埃落定，谁曾想那个本该在咸阳为质的太子丹，竟突然逃回了蓟城。
公子无恤接着刚才话茬又道：“你祖父秦开，北逐东胡，扩地千里，你父襄平君更是镇守辽东十余载，致使蛮夷不敢南下犯边，到头来却落了个拥兵自重的谤议，还不是因为我那位君伯，被公子青寻来的那群方士所蛊惑，整日沉迷仙道，不理国政。”
他打了个酒嗝，似是想到了什么，犀比腰带上的玉璜叮当作响：“说起来，当年你之所以会被送到蓟城为质，多半就是公子青那厮在君伯耳边嚼的舌根。”
秦舞阳心照不宣，望着天边云卷云舒再次发起了呆。
其实，这是秦舞阳来到战国末年的第十七个秋天。
当年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汉医堂副主任医师，在Live House一夜狂欢过后，刚出酒吧门口，便被自己前前前女友，一脚油门撞回了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末年，并重新接管了这具身体。
准确来说，是彻底成为了《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的那个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的秦舞阳。
而这起年少杀人事件，的确是他干的，只不过杀人的理由远比史书记载的复杂得多。
那一年，燕王御用占卜机构太史寮占卜出了一条卦辞：黑水将至，亡燕必秦！
作为一个穿越者，秦舞阳很清楚这条卦词中的隐喻。
可那位喜好神仙之术，做梦都想让西王母带自己神游仙界的燕王喜，约莫是修仙修成了小脑萎缩，非一口咬定这卦词中的‘秦’，是燕国第一门阀，拥有十万坚兵，镇守辽东的秦家。
因此，作为却胡将军秦开之孙，当今辽东郡守襄平君秦肆之子，秦舞阳十三岁便被送到了蓟城，名义上是为了学习中原文化，实则成了燕王手中牵制辽东的人质。
那一日，当全城百姓都在关注这位辽东公子该以何种姿态来到燕都时，鲜衣少年却已单人单骑，马踏蓟城，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砍死了那个占卜出‘亡燕必秦’的太卜令，人皆不敢忤视。
可谁人不知，这分明是那位辽东公子给王室的一个下马威。
事后这位性情乖张的辽东公子，也仅仅只是得了王上的几句口头训斥，这次杀人事件便落了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潦草收场。
不过，倒也并未出乎所有人预料，毕竟秦家拥兵十万之众，坐镇北境，抵御东胡蛮夷，若因为此事与秦家彻底撕破脸，想必燕王还没见到西王母，就已经去见西天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督亢腹地的二十万燕军就是土鸡瓦狗，主要还是因为抵御东胡的辽东坚兵一旦西出，东胡大军势必会黑云压境，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此事过后，也彻底奠定了这位辽东公子的赫赫凶名。
只是自入秋以来，秦舞阳的名头，却被发生在蓟城的另一件大事推向了风口浪尖。
半月前，在秦国为质的太子丹，竟在旧日好友的帮助下，偷偷逃回了燕国，秦王震怒，于是派出使节，出使燕国欲兴师问罪。
此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现如今整座城里都在议论，万一这次两国谈判破裂，燕国会不会遭到秦人虎狼之师的疯狂报复！
毕竟秦人悍勇，谁人不知？
城西头那个打铁的是怎么疯的？
不就是因为在几十年前的那场长平之战中，亲眼目睹秦人打仗时，左手提头，右手携虏，腰间还挂着几颗脑袋给活生生吓疯的！
一些退伍老卒们也常说，秦人最喜欢吃人的头颅，只要听说要打仗，他们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总是冒着如狼似虎般的凶光，常常盯着敌人的大好头颅狂流口水，光是想想都让人脊背发寒！
对于秦王遣使问责这件事，蓟城百姓一致认为，理应让能言善辩的太傅大人来主持这次两国谈判。
如此，燕国或可逃过秦王的雷霆之怒。
可令人咋舌的是，太子丹居然力排众议，举荐了那个十三岁当街杀人的辽东纨绔为这次迎秦特使，三日之后，前往易水迎接使团。
此议一出，市井哗然！
“听说没？伯兄举荐你为迎秦特使这事，整个蓟城都传开了。”
公子无恤醉醺醺地凑近，酒气喷了秦舞阳一脸：“他们说，让一个不懂礼数的纨绔去接待使团，这哪是去迎宾？这分明是要把燕国往死路上逼啊！”
秦舞阳会心一笑：“他们怕什么？怕我激怒秦使，还是怕秦使把我给吃了？”
公子无恤哈哈大笑：“他们怕你当场把人给砍了，然后秦人一怒之下直接杀到蓟城来啊！”
姬无恤一边笑着，一边又没来由叹息道：
“也不知道伯兄安了什么心思，居然让你去做什么迎秦特使，你若是不愿，我这就去求父亲，让他找君伯换人便是。”
秦舞阳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尖铜韘：“谁说我不愿？本公子高兴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