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鹰犬

被刺杀的第二日。

昨夜,众人讨论许久,最后一致认为,羽林军自然是禁军范畴,既然是禁军,那就有巡查长安的职责,长安城里出了刺杀将军的大案,更加应该加强巡视,如若不重视,任其发展下去,难保这伙贼子贼心膨胀,再干出什么惊天大案来。

虽然他们这一支军队现在状况很是尴尬,但名号仍在,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赵盛之还是签发了军令。

一大早,朱墩还有几个校尉,就已经带人巡街去了。

整个一早上,姜瑜都没有离开羽林军驻地,只是在营中与士卒一同操练,出了一身臭汗,心中郁气散尽,爽快许多。

那匹被射死的战马,已经被拉到京兆府,做了证据。

吃过午食,姜瑜带上百名亲卫,前往京兆府,此时,姜瑜被刺的事情,在长安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对于贵人们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个小小的杂号将军而已,谁知道是哪家在寻仇。

对于百姓而言,就像长安城里每一件大事一样,都是谈资,甚至已经有人在说亲眼看见将昨夜大街上数百骑相互冲杀,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声临其境一般。

姜瑜当然不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热度,百名亲卫分成两队,排列整齐,扶刀立于京兆府衙两侧,姜瑜孤身一人,拿着事先写好的案发过程,走进府衙大堂。

姜宇亲自下堂接了诉状,虽然长子一大早已经回家详细说了经过,二人还是一问一答,又将过程详述一遍,引得围观百姓大呼无趣,整个过程,戏剧性也太差了,就射了几箭,一个人都没死,闹这么大阵仗干嘛。

京兆尹姜宇接下此案,明言彻查。

姜瑜复又带着亲卫,直接砸开昨夜刺客埋伏的那栋宅子,鱼贯而入。

高林早有回报,很奇怪,这栋宅子,竟然归属于天水尹氏,现下已被租赁出去,居住者是蜀人,在京中为官,与慕容氏素无瓜葛。

那么这件事情就很奇怪了,昨夜,刺客明明是事先在院落之内埋伏,此宅中人必然是知晓的。

“你们要干什么!”一个管事匆忙跑了出来,大喊道。

“羽林军,调查鹰扬将军被刺一案,叫你家主人出来回话!”

“我家主人可是在尚书台任职!尔等擅闯官宅,真是胆大包天!”

京兆府的法曹参军终于追了上来,对着那管家大声呵斥道:“叫嚷什么!这是京兆尹姜公签署的搜查令!当街行刺在职将军,视同谋反!给我仔细搜!”

此宅的租客,官职并不大,只是尚书台里做些文书工作的普通曹属。

法曹参军吩咐完手下后,立即过来,姜瑜昨日在府衙中见过此人,应该是叔父的私人。

“少将军,下官来迟,还请海涵,府君有交代,此间主人毕竟是在朝官员,还请您切勿动手,为吾等压阵便是。”

法曹对着姜瑜行礼,表露了自家人的身份。

姜瑜颔首,道声:“有劳阁下。”

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维持住事情的热度,扮演一个跋扈将军。

天水尹氏牵扯进来,恐怕就不是慕容氏寻仇那么简单了,初步判断,应该是有人想借他的人头,来搅动长安的浑水。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次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顺便闹出些动静来,羽林军这一路真是逆来顺受,已经被太多人看轻了。

此宅的租客,应该没有牵扯,不会有人傻到拿自家院子当做行刺现场吧。

天水尹氏,倒有可能。

尹氏原本是天水第一望族,早年间,无论其族人的官爵、土地、佃户、财富都远远超过他们姜氏,同在天水,他家的底细,姜瑜自然清楚。

但随着氐秦建国,事情起了变化,姜瑜的一个远房叔祖,跟着苻洪去过枋头,可谓是根正苗红,后来陆续地,姜氏仕秦之人便多了起来。

两家势力此消彼长,真正的转折点,还是尹家有族人尹赤,当初追随羌人姚戈仲、姚襄父子去了滠头,为姚氏重臣,后来姚戈仲身死,姚襄兵败,此人投降秦国,苻氏并未慢待,让他做了并州刺史。

过了几年,趁着苻生在位,秦国不稳,姚襄再次举兵讨伐秦国,尹赤闻声又叛归姚襄,可惜这次运气很不好,姚襄败在当时的东海王苻坚手里,被阵斩。

姚襄的其他部下,苻坚都能原谅,亲如其弟姚苌,权翼这样的姚襄谋士,都委以重任,唯独对于尹赤降而复叛的行为,苻坚恨之入骨,待其上位后,下令禁锢天水诸尹,其族人不得为五品以上的官员。

自此,天水尹氏,逐渐衰败下来,没办法,所谓世族,核心还是要在庙堂中有高官,否则,很快就会滑落到豪强一级。

“去找高林,让他暗地里查一查天水尹氏,有哪些人在长安,挨个都要详查,这次要小心,勿要惊动他人。”

没有证据,当然不好让京兆府直接去查,但有枣没枣先打上三杆子,无论如何要将此事彻查清楚,该死之人,必须要死。

“鹰扬将军可在此处?”门外传来一声粗豪的声音。

姜瑜循声望去,出声的是一个铠甲异常华丽的高大军汉,身后立着一个内侍。

真禁军来了,姜瑜连忙上前行礼:“在下就是姜瑜,请问阁下,有何见教?”

“陛下召汝,跟我来吧。”那内侍一副公鸭嗓,声音尖利,但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偏向来。

“还请中使稍待,瑜安排下属后,即刻就走。”

对方没有反对,姜瑜急忙退去,吩咐士卒返回大营,然后又示意亲卫取些金饼出来。

那是赵盛之一大早凭着老脸,找早年相熟的商人借贷,准备送给权翼的。

行至街角无人处,姜瑜掏出金饼,塞进那内侍手中,赔笑道:“中使远来辛苦,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中使买些茶来吃。”

“你个小将,不好好在军营待着,跑到别人宅邸里做什么,累得杂家一通好找。”

拿了两块金饼,语气自然平缓下来。

“中使容禀,昨夜在下回营路上,就在那处宅邸里,遭人刺杀,险些丧命,今日去京兆府告官,方才正陪着法曹勘察现场。”

“唔……陛下也是听说你被刺杀,这才唤你过去,快点的吧,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说着也不理姜瑜,打马在街道上奔跑起来,前面自有禁军开道,姜瑜自然跟上,这还是第一次在长安城里跑马。

行至未央宫前,姜瑜心中不宁,小小的刺杀未遂,苻坚怎会关注,复又拉住那内侍,塞了五块金饼过去。

“敢问中使,陛下唤我,可还有其他事。”

那内侍掂量了一下手中金饼,笑眯眯地看了眼姜瑜,细声说道:“慕容德。”

姜瑜作揖拜谢。

那内侍把姜瑜带进一处昏暗偏殿,就没影了,皇宫重地,姜瑜也不敢胡乱走动,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又有内侍前来传唤。

“臣鹰扬将军姜瑜,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万岁万福。”

“平身。”苻坚语气里竟然也带着些疲惫。

姜瑜起身,目光锁定于身前三尺之处,肃立不语。

“听闻卿昨夜遭遇刺杀,无恙否?”

“仰仗陛下洪福,臣无事,从淝水一路骑行的马儿,替臣挡了灾祸。”

姜瑜随口就打起感情牌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朕也是打过仗的,卿爱马之情,朕心有戚戚,临走前去御马监挑上一匹吧。”

这出口成诵的文化水平,姜瑜这辈子都赶不上了。

“臣,谢陛下赏赐!”

“说吧,和谁结了仇怨?是谁要杀你!”御座上的声音严苛起来。

“禀陛下,臣虽不才,但为人坦荡,从军不久,与他人素无仇怨。”

“还敢嘴硬!慕容德的儿子们,已经披麻戴孝,来找朕要他父亲的头颅了!”上首唰的一声,苻坚起身大呵。

“你为什么要杀慕容德?是受了谁的令!”

姜瑜再次匍匐在地上,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杀慕容德,只是为叔父姜成报仇,我叔父在漳口死的不明不白,早在平氏县时,臣就弹劾过慕容暐,后来又得知,臣叔父身亡,乃是慕容德临阵退军的缘故,故此,臣只是找他寻仇,血债血偿而已。”

“你一个五品的将军,私自杀了朕的奋威将军,仅是为了私仇?你可知这是谋反的大罪!恃宠而骄,以至于此吗!”

“说!”

空荡的大殿上传来一阵回音。

“是谁指使的你!”

“陛下,臣年仅十六,就做了陛下的羽林郎,后来略有功勋,陛下不以臣卑贱,亲自册封臣为鹰扬将军,瑜一直以陛下亲卫自居,只晓得为陛下看门守户,只为陛下鹰犬,要说指使,只有陛下能指使臣。”

姜瑜努力地挤出几滴眼泪,声音带着哭腔。

一阵沉默。

“巧言令色,说你不知书,若知了书,可还了得。”苻坚声音缓和下来。

“慕容德的头呢?”

“已经送回天水,祭奠臣的叔父去了。”

笑话,慕容德身子还在河桥埋着,单要个头有什么用。

“你!”

“罢了,卿护送之功,朕心中一直感念,原本要厚赏于你,但汝意气用事,不计利害,闯下如此大祸。

念汝年少,功过相抵,且去太学读书,避避风头吧!”

“臣,谢陛下隆恩!”

这一刻,姜瑜是真心的,这要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帝王面前,今天少说要脱一层皮。

……

赶着宫门落锁,姜瑜接住一个小内侍牵来的战马,出了未央宫。

“这下,权翼老儿可是欠了我的人情!”

姜瑜心中暗想,说曹操,曹操就到,半路就被权翼家的老仆截住。

这还是姜瑜第一次来权翼在长安的大宅,果然恢弘富丽,甫一进门,姜瑜就把剩下的金饼,一股脑地塞给了带他来的那位老仆,此人确实早就习惯了这种事,轻车熟路,无半点尴尬。

这次,只等了半个时辰,等待期间,不但有热茶奉上,还多了些茶点。

这一顿可不便宜,姜瑜也没客气,反正闲来无事,也到了饭点,等到权翼进来时,只剩下几个空盘子。

“哈哈哈,鹰扬将军好胃口啊。”

权翼掌管尚书台,作为实际上的帝国丞相,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等在此处,其中不乏高官显贵者,没有哪一个敢把茶点吃个精光的。

“看来陛下并没有惩处你。”

姜瑜急忙起身拜见,歉声说道:“让权公见笑,谒见陛下,实在太过紧张,纵然出了宫门,还是缓不过来,瑜一紧张,就喜欢吃些食物。”

“无妨,再上一份就是,你我天水乡人,又有同行之谊,切勿拘束。”

“你把谒见陛下的事,仔细说与我听。”

大概的前因后果权翼估计早已知晓,只是欠缺细节,姜瑜详细说了一遍,就连行贿内侍,也没有隐瞒。

“哈哈哈,你这小子,还是太嫩,连行贿都不会,老夫教你个乖,但凡贿赂,一定要一次将对方吃撑,断断续续,前少后多,有些偏狭之人,反而会记恨上你,可懂?”

权翼没有多做评论,只是取笑姜瑜一番。

行家呀,姜瑜连忙拜谢。

“陛下真是仁善之君,去太学读书也好,你这一路,风头太盛了,回去问问赵盛之,何为三思。”

“权公,敢问到底是谁把此事捅到了陛下面前的?”

姜瑜不解,慕容德的子嗣并无官爵,不可能见到苻坚,时日不久,慕容垂远在邺城,也不会是他。

“慕容暐。”权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看这样子,怕不是又来活了。

“此人当真不知死活,江夏弃军之事尚未问罪,还敢出来上蹿下跳,陷害于我,瑜不会放过他!”

姜瑜装出一脸气愤模样,表起忠心来。

“刚被训过,怎么还如此莽撞!慕容暐是燕人的皇帝,不是小人物!盯紧即可,切勿打草惊蛇。”

权翼又问道:“被刺杀之事,可有眉目?”

“禀权公,午间刚好在探查,便被陛下唤了去,就眼下来看,与天水尹氏或有关联。”

“尹氏?”权翼轻抚胡须,沉思起来,尹氏的事情,他当然一清二楚,他和尹赤可是老同事呢。

“继续往下查,京兆府尹虽是汝叔父,但好多事情,他不方便做。以我观之,慕容氏也逃不脱干系。”

权翼一个眼神,姜瑜自然明白,两人合作多次,早已心照不宣。

得了命令,姜瑜起身告退。

“小子,这次是我欠了你的人情,过几日给你个大礼,回去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