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伊特持握刀叉,摆弄着面前的鱼。
老实说,这不是吃饭的好地方。
哪怕他背对处刑场坐着,看到不到画面,但依旧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哭嚎、以及一阵阵吵闹哄笑。
听着这些声音,任凭嘴里的鱼肉口感香糯、入口即化,甚至带着坚果香气,也失去了勾人品味的魅力。
休伊特吃了几口,擦抹两下嘴角,便将刀叉摆在餐盘上推远,抬眼看着伊瓦尔。
伊瓦尔见此,扫两眼餐盘中的鱼,轻笑两声道:“这黑湖鲑鱼最是有趣。幼年时期,孵化在温暖、平缓的利菲河中,长大一些,便顺着河流游入大海。”
“它们本能舒服遨游一生,待到成熟却偏偏逆流而上,直面鲨鱼、棕熊与渔民。绝大多数都死在途中,只有极少数平尽全力,累得骨瘦嶙峋,才能留下后代。”
伊瓦尔说着,掏出了那枚黄金棋子。
他摩挲着棋子,眼神却是望向休伊特身后,似乎在看处刑台亦或更远处,停顿良久,他的眼神飘回,落在休伊特身上。
伊瓦尔又笑了,接着问道:“休伊特先生,你说,这鱼何苦如此拼命?”
关于这一现象,休伊特前世便了解并思考过。
他积累了不少论点,诸如基因、生物本能、淡水产卵的优势,都可以对这一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如此回答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伊瓦尔的语气伤感、情绪低落,所想所问压根不是鲑鱼这回事。
话里话外,满是悲壮与宿命。
在对方眼中,鲑鱼与北方人之间,显然存在某些相似的特质,而对方真正想问的,也是休伊特对于这些特质的看法。
鲑鱼拼命是为了繁衍,北方人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名与利!
休伊特太了解这些北方人了,他早听过那句:牛羊早晚会死,亲属终归黄土,凡人皆有一死,而建功立业者的美名永垂不朽。
只要是虔诚信奉奥丁的人,谁不将荣耀看得比生死更重?
伊瓦尔自然也不例外。
心思一瞬百转,休伊特十指交叉,也轻笑着回应道:“不必如此悲观。鲑鱼拼死繁衍,只因繁衍便是其族群的至高意义,人不也一样?”
“就以北方人为例,如你父亲朗纳尔那般征战一生、受万人尊崇,死后还能进入瓦尔哈拉,侍奉神王左右,这便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死亡了。”
伊瓦尔眼前一亮,紧接着问:“如此说来,休伊特先生也认为,生死不如功业美名?”
休伊特听了,微微蹙眉。
对方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他于是便纠正道:“不只是功业美名,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
“对!”
伊瓦尔忽地大声肯定。
那张病态苍白的脸颊骤然涌现两团诡异的红润。
他勾起嘴角,眯眼和煦笑着道:“我就知道,还是休伊特先生,您懂我。其实……我早知晓您为伯爵而来,也知道您进城的消息。”
才聊了生死,对方忽然提起伯爵。
休伊特心下一沉,但还是点头道:“我来都柏林,除了代你父亲看望你,便是为了请求你出兵援助。”
伊瓦尔听了,只是点头,却又绕开了“出兵”一事,顺着先前“进城”的话题继续道:
“请您见谅,属下们的作为并非我的本意。”
“只是,我近几天打开城门,那些羔羊受了惊,立刻仓皇逃出了羊圈。恰逢此时,我的下属们精神紧张,察觉到了您与公主的到访,做些了冒失的事。”
冒失的事?
休伊特心中疑惑,察觉到对方暗含他意。
他面上不露分毫,仍旧呵呵笑两声,坦然回答道:“属下们认真负责,该奖励才是。”
伊瓦尔闻言,哈哈大笑道:
“既然您不介意,我也敢承认了。我向来还算赏罚分明,那些属下一个不少,我全部奖励了,至于犯错的,我也一个没放过,全部惩罚了。”
他伸手指向休伊特身后,温和笑着道:“您看!都在那了!”
休伊特立即回头,看向处刑场。
只见处刑高台上正跪着一排犯人,每位犯人身后却又都额外站着一位士兵。
士兵们都持战斧贴在犯人身后,身体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行刑官的命令。
至于行刑官,此时正对着伊瓦尔摇尾乞怜。
远处的观众们早已沸腾了,纷纷大喊着“快劈啊!劈死他们!”,一个个恨不得立即越过栅栏,抢过斧子劈个痛快。
听着阵阵声浪传来,休伊特恍然醒悟。
许久没听到惨叫了!
休伊特回头,抬眼看向伊瓦尔道:“我只看到了罚,赏在哪?”
伊瓦尔闻言,却不回话。
他身子后仰靠住椅背,接着便撑着桌子起身,背着手徐步走来。
休伊特盯着伊瓦尔,只觉那道瘦弱身体内似乎潜藏着一条毒蛇,他的视线跟随着对方移动,直至对方越过自己,走出屋子,站在高台之上。
他站起身,站在伊瓦尔一侧。
伊瓦尔扫视场外的观众与一众欢呼的士兵,却并未给予那些激动的人丝毫回应,仍旧背着手,冷漠道:“赏,便稍后死;罚,便现在死。”
他并未扭头,瞥一眼休伊特道:“那些冒犯了您的,没一个能活。”
说完,伊瓦尔举起右手,对着行刑官挥了挥。
那行刑官立即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激动地大吼着,吩咐持斧的士兵们行动。
只见持斧士兵将犯人们掉了个个,自己则绕至犯人身后,他们齐刷刷地揪起犯人的头发,将斧头抵在犯人的后颈,随即便再次不动了。
斧刃之下,那些犯人们尽皆颤抖,无一不惧,连连对着高台方向叩首乞饶。
休伊特扫一眼犯人,沉默不语。
直至此时,伊瓦尔才扭头,盯着休伊特道:“既然您与父王结交为友,我便以侄儿自称。我知道您不只是来看我,还想让我出兵,救伯爵的命。”
“但是,您自己也说了,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在我看来,在您见识浅薄的侄儿看来,伯爵死了更有利于您的侄儿壮大实力。”
“父王他等了太久,仇敌逍遥快活了太久!我心中难安,彻夜难眠!您是否愿意,给侄儿我一个拒绝出兵的机会?”
伊瓦尔预期激动,怔怔盯着休伊特,似乎在等待答复。
休伊特缄口不言。
对方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如何呢?
说到底,以眼前的利益换取迟滞的承诺,这本就是没人愿意做的亏到姥姥家的买卖,哪怕这承诺是出于救命的恩情。
休伊特知晓了对方的心思,叹一声道:“你父亲的仇,无论何时我都会帮忙。”
伊瓦尔闻言,扭头盯着处刑场,缓缓道:“您真想让侄儿出兵也可以,除非……”
休伊特听到对方难得的让步,猜测着是何等苛刻的条件,他想到了什么,随即验证自己的想法问道:“除非什么?”
“侄儿不知晓您为何执意救伯爵,甚至为此说服了白王。但侄儿与白王的立场一致,他能等伯爵死,侄儿却等不到。所以……”
伊瓦尔的声音骤然变冷,他盯着处刑场道:
“除非,救出伯爵之后,由侄儿杀了伯爵索德,您继承伯爵的残余势力。虽然北方人与盖诺人素有矛盾,但以您在墨利克的声望,那些人势必……”
“……算了。”
休伊特摇头,开口打断。
果然是这一套。
他早就想过这些,可这于情于理都绝非最佳选择。
得知了黄金棋子的事,他更是彻底断绝了仅剩的一丝念头。
如果真的做了,平白落一个把柄在伊瓦尔手中不说,还可能面临着奥丁的潜在威胁。
还没急切到那般地步,何苦于此?
休伊特回绝的语气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伊瓦尔沉默片刻,像是没说过先前那番话,继续讲述道:“想要侄儿出兵,第二个可能便在这些犯人身上。”
说罢,他再度摆手。
“行刑!”
行刑官扯着喉咙大喊。
休伊特盯着处刑场,看向那片高台。
只见十柄闪烁寒光的斧头高高扬起,随即重重砍在犯人的脖子上。
鲜血高高抛甩,人头轱辘滚落。
高台木板上,赫然溅射出一道道血痕,也跪倒了十具无首的尸体。
片刻沉默过后,观众骤然爆发出响彻天际的呐喊欢呼。
“伊瓦尔!伊瓦尔!”
“好!奥丁!献给奥丁!”
观众们吼着,终于自恐惧战栗中逃离。
没多久,一列士兵跑上台。
为首那人背着筐,将十颗人头一一拾进木框,又与其余士兵一起拖了尸体跑下处刑台。
紧接着,新的十人被拉上去,被按着跪在一滩滩血泊之中,士兵们也去而复返,再度将沾着血的斧头抵住一段段脖子。
唯一的区别是,为首那人走了,新顶替进来的那人背着个新筐站在最后。
休伊特蹙眉,盯着那抖若筛糠的十人。
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铁锈一般的腥甜味道,以及其中几位失禁犯人身上传出的难闻气味。
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休伊特歪头盯着身侧的伊瓦尔,等待对方的解释。
伊瓦尔只是笑。
没多久,一位士兵跑上高台,正是先前那人。
除了粗气与沉重脚步,他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只是将身后淌着血液的筐径直仍在地上,随即又快步跑出。
直至此时,伊瓦尔才笑着道:“陪侄儿玩一场游戏,我们比一比,看谁能赚到更多的人头。”
休伊特皱紧眉头,心中游移不定。
他尚未开口回绝,伊瓦尔又摊手道:“侄儿也并非弑杀之人。这些人先背叛了阿萨神族,又在都柏林传教,诋毁阿萨神族,并试图以异教邪说篡改我们北方人的信仰,本就是必死之人。”
“为了维护城内的秩序,为了捍卫阿萨神族的尊严与荣耀,侄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况,这十人只是筹码,接下来的环节还要用到。”
休伊特心中别扭,瞪着伊瓦尔道:“你要与我打赌?”
伊瓦尔笑得灿烂,舔了舔泛白的嘴唇道:
“没错,规则很简单。我们每人一筐首级,接下来的处刑过程中,我们分别救下五人,命这五人进行北方人的决斗。”
北方人决斗,为视为死敌的双方赌命规则。
每人分得一柄战斧、三枚圆盾,胜利条件是劈碎敌人的三枚圆盾,亦或者直接击败对手,使其丧失还手之力。
决斗结束,胜者有条件处置死者。
昔年,伊瓦尔的父亲朗纳尔,便是在决斗中战胜了当时的伯爵,自那便一举扬名,受到无数人尊崇。
休伊特思索片刻,开口询问道:“获胜者,能够活命?”
伊瓦尔得意笑着道:“侄儿早说过了,这便是赏罚分明啊!这二十位犯人,皆背负着异教徒的骂名死亡,这是罚;后面被选中的人,若能在决斗中获胜,侄儿愿意原谅他们的叛教行为,只将他们驱逐出城,留下他们的命,这便是赏。”
休伊特闻言,心里却仍旧沉重。
让他不管不顾,漠视他人死亡,可以做到;让他操纵他人的生命,决定他人的生死,有些难。
这不比先前安排军队。
这些人并非默默地死在不知何处,而是即将死在眼皮子底下。
不过,如此年代,人一旦做错了选择,付出生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是与神明相关?
休伊特深吸口气道:“筹码怎么用,你说吧。”
伊瓦尔点头,指着那木筐道:“简单。我们的胜负不由所胜的局数决定,改而由所获筹码的数量决定。五场决斗,局局押注,每局至多三枚,至少一枚。”
才说完,又一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内,将木筐放在地上,转身跑出去了。
休伊特扭头打量那两筐筹码。
只见一缕缕被鲜血打湿的头发钻出了筐子,筐子半截往下尽是斑驳血迹,筐底更是攒了一滩血液。
他心中却是有些膈应。
这伊瓦尔,不愧是出了名的狠毒。
要用筹码也就罢了,非得斩些人头下来,指不定有什么事关血液的癖好。
正想着,伊瓦尔也扭过头,扫了两眼木筐,随即继续盯着处刑场道:“筹码齐了,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