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总现在兴致正高,一听程天乐说是爷爷教的,正好拿程家的故事下饭,一边吃着,一边打听:“程公子,当年程老先生不是已经将这道菜从菜单中抹去了吗?既然连你父亲都不会,怎么又教给你了呢?莫非是晚年担心这么精致的点心失传,所以才临终传艺?”
程天乐摇摇头:“不是这回事,其实这道菜我是意外学到的。”
“意外?能给我讲讲吗?”
程天乐依旧表情肃穆:“其实我今天特意过来,不单单是请您品尝这道羔燕,也有意让您了解这道菜失传的原因。”
“愿闻其详!”
“那时候我才六岁,刚上小学不久,老师让我们每个学生值日,每天要讲一个小故事。那时候还是特殊时期嘛,故事要求最好是反帝、修、右之类的。那时候一个小孩子哪懂这些?我父母又忙于工作,奶奶去世的早,刚好我爷爷因为一些我当时还不明白的原因赋闲在家,我就让我爷爷给我讲故事,我爷爷给我讲的,就是这个羔燕的故事。”
当初程家太爷程世和研究羔燕这道菜的初衷,就是作为辫帅府的礼品迎来送往。每逢聚餐,这道菜都要耗费大量的燕窝,而且这羔燕色泽如玉,上面带一个黑点,都特别显眼。因此摘燕窝的时候,必须要用小镊子把燕窝上的杂质去除的干干净净。
那时候辩帅府的厨师各有分工,彼此互不干涉,都是各干各的活。其中负责洗菜、摘菜的基本都是女工,负责摘燕窝的女工叫来喜,每天就是钳燕窝这一个活,双眼几乎是几个小时不断的紧盯燕窝,天长日久,由于用眼过度,再加上没钱治病,竟然落得双目失明!
辩帅府自然是不养闲人的,都没等到她彻底失明,只是连续两次没摘干净燕窝,第一次挨了顿打,第二次就被扫地出门了。来喜的丈夫是个串街面卖药糖的小贩,以前两口子挣钱,也就勉强能吃饱饭,现在媳妇失明在家,没有工钱,也没法在帅府蹭饭,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程世和认为是自己害了来喜,如果不是他研究了这道菜,来喜也不会因此失明。可如今辫帅以及各府邸的寓公、政客,都对这道菜赞赏有加,每顿饭必有,你说以后都不做了,估计当时就得枪毙。后来程世和想了个勉强能算是补救的方式,那就是不在羔燕里放糖,而是加入来喜丈夫卖的药糖,算是照顾照顾他们的生意。
辩帅府财大气粗,采购食材的时候又舍得花钱,按当时的物价,一个小铜子就能买一块药糖,程世和为了接济来喜夫妇,私自提价十倍!即便如此,一次采购也不过是两块钱的成本,这两块钱对于帅府中的少爷、小姐来说,不过就是一杯咖啡的价钱,但对于来喜夫妇来说,这可是一袋半的洋面!
就这样,程世和悄悄维系他们夫妻的生计,直到辩帅府分家,程世和自己独立开店,有了醉春居。
程世和每每想起双目失明的来喜,就觉得这羔燕并非白如羊羔,而是红似鲜血,于是便从菜单上抹去了这道菜。可乱世之中,一个厨子又能有什么地位?这醉春居想要开下去,一方面要靠低价的便宜吃食招揽底层百姓,另一方面还要靠着那些军阀政客捧场。
人家爱吃这个,你就必须得做!
这道辩帅府的代表名菜羔燕,也只得重现江湖,再次成为醉春居的招牌。但只有花最贵的钱,办最好的酒席,才有资格品尝!
此时的来喜夫妇则已经不再人世了......
来喜的丈夫每日出门卖药糖,那年冬日感染了风寒,舍不得花钱医治,强撑着继续上街卖药糖,不久便卧床不起了,一个盲眼妇女,一个重病卧床,这日子也就过到头了。眼见丈夫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来喜淘换了两包耗子药,结束了二人的性命。
程世和接了一单燕翅席的生意,找来喜夫妇买药糖,这才发现已经死了两天的夫妻二人,自此之后,他更加反感这道菜,干脆把这道菜外包给了他购买燕窝的南货店,把做法教给他们,让他们直接送成品过来。
南货店本来自己也制作枸杞燕窝膏、燕窝阿胶糕等熟燕窝,程世和出价也不低,就把这个活接了下来。直到解放的时候,这些政客、军阀们大多跑去了外国或者港台地区,程世和便再次决定让这道菜彻底消失,自此之后,醉春居再也没卖过这道菜。
第二天程天乐在班上讲了这个故事,同学们都是小孩,听了没什么反应,却把老师给听哭了,老师把他推荐到了全区的“故事汇演”活动,还拿了个区里的三等奖,所以他对这个故事印象特别深。
程功昨天来拜访李德伦的时候,程天乐为了躲着程功,故意亲自出去送餐,结果错过了程功和李德伦谈论羔燕的事。今天程功再次来请李德伦帮忙的时候,程天乐感觉好奇,就向张胜利询问,这才得知是因为羔燕的事。
他还记得当初爷爷程立业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当笑话一样跟他说了一句:“羔燕里面不放糖,而是放药糖,这可是个秘密,就连你爸爸也不知道!”
听张胜利说德爷和程功俩人想要研究羔燕,他就知道这俩人做出来必然味道不对,正好他手边就有给雅间贵宾准备的燕窝,如今雅间的客户基本都被推回了醉春居,这些东西也就用不上了,正好可以做点羔燕,送到醉春居去。
他要光明正大的打赢程功的醉春居,在此之前,他不能接受醉春居易主!
讲完这些事,他对已经呆若木鸡的高总说道:“高总,从您的谈吐我能听出来,您必然是出身豪门,所以您可能不理解底层百姓生活的艰苦。这道羔燕在您眼里不过是一道美食,但在我太爷和我爷爷眼里,这里面有人命!所以今天您吃到的这份羔燕,是醉春居最后一次制作,也是破例制作,算是帮您圆了儿时的旧梦。
无论您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再做下一次了。当然了,您也可以把这些成品交给其他厨师,让他们仿制,甚至是请这位程总复制出来,这都可以。但我希望您不要将羔燕与醉春居联系到一起,您给他申请一个商标,或是作为一道私厨菜,在您府上自己享用,我都没有意见。我相信我太爷和我爷爷,都不希望看到醉春居再次制作羔燕,请您谅解。”
这番话说的高总有点不太自在,虽然他不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但即使是碍于面子,他也不可能像当年的军阀一样视人命如草芥了,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是装,也得装出点同情心来。
“哎呀,程二少这个故事十分感人啊,我听得也有些难过,这样吧,这羔燕的事,咱们就再也不提了!孟总对你的扒通天鱼翅可是赞誉有加啊,今晚能不能赏个脸,给我们露露手艺?”
程天乐摇摇头:“对不起,高总,我不是醉春居的厨师,在这里下厨炒菜不合规矩。况且我是在食堂炒大锅菜的,扒通天翅这种大菜,您还是应该在醉春居吃,这里绝对比我们一个小食堂的手艺强多了。”
说着,他看看表,现在已经五点钟了,他起身朝高总微微一躬:“对不起,高总,我先失陪,食堂这个时间得给街道的孤寡老人送餐,我得回去了。”
“欸......”高总还想再挽留一下,程天乐已经扬长而去。
高总尴尬的看了一眼程功,发现程功比他更尴尬......
此时程功的脸色铁青,嘴角都有点微微颤抖,这程天乐到底跟自己多大的仇啊,当着高总这种大客户,一顿说教,完事扭头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甚至还不跟他打个招呼,咱俩谁是爹啊?
反倒是李德伦早就料到程天乐会这么干,从刚才就在心里编词,他和程天乐一起来的,天乐走,他可没动地方,而是在旁边打了个哈哈,对程功说道:“还得说是我师父厉害啊,他能想到往这里面加药糖,我就记得小时候吃这个羔燕,有股子凉飕飕的感觉,我刚才还跟你说是加了薄荷,敢情是药糖!”
程功当着客人也不能冲着天乐发火,只得顺着李德伦的话说:“您也不简单呀,这么多年了,还记得里面有果味儿,有薄荷味,可惜咱爷俩谁也没想到这个药糖!”
“这谁能想得到呀!”李德伦回忆起当年:“当初我吃这个的时候,哪知道辩帅府后厨的事呀。后来落魄了,自己当厨子,那俩苦命人也没了,我师父也没跟我讲过这些,我就更没地方知道啦!不过幸好有天乐,六岁的事,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能凭借当年的记忆还原出来......”
说到这,李德伦瞬间从童年的记忆中回到现实,他发现程天乐似乎隐藏了一个关键要素,他怎么知道应该放多少药糖的?
他做的羔燕无论是李德伦吃,还是这位高总吃,都觉得是当年的味道。那也就是说,程天乐制作的羔燕,连配比都是对的,要知道刚才程功可是做了四个甜度让自己尝过之后再调整的,天乐难道吃过这个?
不对啊,六岁他才知道这个事,八岁的时候程立业就去世了,如果天乐吃过,只能是在他六岁到八岁之间,这个味道能让年仅七八岁的他记这么久?
程立业一定给他留了秘方!
想到这,李德伦不敢再提了,他怕程功和高总都想到这个答案,这道菜既然程家两代人都不想再提,那就让它消失在历史当中吧。
这时候程功接过他的话头:“德爷,这您还不知道嘛,我们家天乐就这么一个优点,脑子好,记东西清楚,当初背书的时候,多难背的课文都能背下来!对了,岚岚跟他是同学,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梦岚连连点头,对高总说道:“我和程天乐从小就认识,他可是我们同学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要不是喜欢烹饪,他也会选择上大学的。”
李德伦心中暗想:天乐这傻小子当初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可没少挨揍!程功这么说,分明也是发现这个故事有漏洞,怕高总发现,赶紧让我孙女帮忙扯谎。还行,说明他心里装着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不想靠这个羔燕挣钱。回头我得告诉那混小子,尽量想办法让他们爷俩搞好关系,老这样绷着,尤其还是当着外人,实在是有点丢人现眼!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把这个话题岔开了,高总也没在继续追问,李德伦亲自去到后厨代表老街食堂给高总做了两道点心。当然这也是敬菜,算是替程天乐刚才转身就走的行为道个歉,同时也是给程功一个面子,让高总和其他陆续到场的客人看看,我们食堂这几个厨师对程功还是很尊重的,刚才不过是人家的家事罢了。
亮完了手艺,李德伦跟高总以及其他几位老板客气了几句,便告辞回食堂。
食堂这边,程天乐已经开始上灶干活,张胜利也出去送餐了,只有陈玉琴没什么活,就站在他旁边,跟他学做菜。
李德伦进来,便向天乐问起羔燕的事,这次天乐不再有隐瞒:“德爷,羔燕的用料确实有个方子,但不是我爷爷留的,是我太爷留的。还有这次用的那些小礼盒也是。”
“我师父活着那会儿,还没有你呢,他给你留这个干嘛?”
程天乐微微叹息:“这其实是个念想,并不是留给我的,这本来是他准备送给来喜夫妇的礼物。爷爷告诉我,这是醉春居第一次做羔燕的时候准备的礼盒,那时候他已经联系好了南货店,准备从南货店买燕窝,然后交给来喜夫妇去做。这两口子光靠卖药糖能赚多少钱?
他想让来喜夫妇靠这单生意跟南货店搭上关系,来喜会做燕窝,虽然因为失明没法再做了,但他丈夫眼睛没问题啊,她可以把燕窝的做法教给丈夫。于是我太爷就想将方子一起给他们送去,然后借给他们本钱,带着他们去南货店进货,醉春居到时候再给他们一个合适的收货价。有醉春居这个大客户,他们后面就不愁没有别家的生意上门了,可惜这两口子没等到这一天......”
“原来是这样!”李德伦也跟着叹息道:“我都没见过你说的这两口子,师父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看来在他心里,这事确实是不愿意再提,这也就难怪他刚解放就把这道菜给停了。”
程天乐接着说:“这些盒子和这个配方作为一个念想,就一直留在太爷的身边,后来传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可能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当初来喜夫妇去世的时候无儿无女,太爷见他们可怜,就让我爷爷料理了她们夫妻的后事。再后来我爷爷走的突然,没来得及跟我爸交代后事,这些盒子当时恰好跟我的玩具放在一起,我爸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自然也就没发现这些东西,羔燕的事从此之后也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李德伦颇为感慨:“乱世啊,就是人命如草芥!你太爷也好,来喜也罢,都一样,无非是一个熬过去了,一个没熬过去。对了,跟你说个正事。”
“什么正事?”
“你刚才没提这个配方的事,差点可就露馅了,要不是你爸爸跟我孙女俩人帮我一块打掩护,那个高总兴许这会儿已经找你求配方来了。”
“给他不就完了吗?”程天乐不以为然:“我刚才说了,他乐意自己吃还是想要批量卖,我都不管,只要别挂醉春居的名就行。”
李德伦有些生气:“天乐,我可真得说你两句,让你跟程功说两句客气话就这么难吗?让你给我孙女道个歉,你就做不到?你的面子就比什么都重要?你谁啊?你算老几?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程天乐把锅中的菜装盘,随后将炒勺交给陈玉琴,自己将德爷拉到旁边,哀求道:“德爷,不是我的面子重要,是我一去醉春居就想起我爷爷去世的事!打从我爷爷去世之后,那地方我是能不去就不去。您经历的事多,您替我想想,我可是眼睁睁的看着我爷爷死在我面前的,大夫盖白布的时候,我就在那站着!之后我就去醉春居给我爸爸送信,就这样他还不信呢!您说,让我怎么面对他?我能在醉春居的包间里,把羔燕背后的事讲完,已经不容易了,那地方我多一分钟都不想待!至于我跟岚岚的事,晚上我回去谢谢她。”
“你自己看着办吧!”李德伦也没话可说了。
当年程立业出事的时候,他和老伴也都在外面受罪呢,不清楚详情。就知道程立业去世的时候,就只有天乐一个人在身边,现在想想,这孩子当时受到的刺激应该是真挺大的。
唉,慢慢来吧!
德爷心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爷俩虽然现在犯冲,但实际上却并无恶意,相信早晚会有和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