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条大河,但她又不是大河,在我小时候,她很大很大,现在的我看她,觉得很小很小。
她不像长江黄河那样众所周知,但她在我来到世界之前,甚至于我祖祖辈辈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就存在了。
所以,它又是我的“母亲河”。
成年后的我曾慢悠悠踱步去追寻过她的源头,发现她发源自群山之巅,是从我们那里最高的山峰孕育而出。她由涓涓细流慢慢发展,弯曲婉转流到我家门前的时候,已是一条四米宽三米深的小河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因为求学原因沿着大河去到了市里,才知道大河已经“海纳百河”,成了有十来米宽阔江面的平静汹涌的“母亲河”了。
再后来,我在地图上拿着放大镜看着上面的水网分布找寻她的终点,才发现她早已奔腾过万江,由珠江口入海,汇入广阔天地,去闯荡更大的世界。
对大河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每周放的那半天假,在我难过、郁闷、孤独和怀念家的时候,最喜欢的站在江边,感受着江风吹拂,仿佛感受到了我家的感觉在对我低声细语、抚摸留恋。
耳边烈烈的江风呼啸而过,大河似在耐心劝告我:孩子啊,不要往回看,眼睛长在前面,抬脚是要向前的,和我一起朝前看,奔涌向前!
我感受到大河的劝告,站着江边凭栏眺望,或坐在石椅子上静静感受,看着它的平静、无波、以及静默的负重前行。
大江似她像她又不是她,我努力睁眼去窥探它身上所携带的关于我家乡大河的最初模样。
但我被奔腾的迷雾遮住了眼,什么都看不到。我知道,她身上有我家大河的样子,但是我也知道,她不是我家那条大河。
对大河最初的记忆,来自于母亲。
小孩子的脑袋天马行空,往往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中华民族是个勤学好思的民族,这不,打小就显现出来。
十个小孩里有五个小孩应该都问过自己家人,自己从哪来吧?
各地家长如何糊弄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听到的回答就是:那年发大水,你在一个黑色木盆里,被棉被包裹着,在河上漂着,我拿一根长长的竹子,打捞上来,就有了你。
那会儿的我目不识丁,对数字长度丝毫没有概念吧。所以往往说这的时候,妈妈还得把手臂用力打开,比划着那根“捞”我的竹子有多长。
但是我看着,我妈这不像比划竹子,她肉肉的体态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像她养的那些护崽的老母鸡,在做准备战斗姿态。
看我对长度没有概念,妈妈神色无奈的看着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反正就是我拿根竹子,辛辛苦苦把你从河里捞起来的。”
妈妈错误了,我并没有去深究竹子有多长、或者是发大水的河水有多湍急。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妈,那我漂来的那个木盆子在哪呢?那可是我第一个家,我得去看看。”
我妈眉毛耸了耸,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最后给了我一个“五粮子”(水果杨桃的家乡叫法)。
但是此杨桃非水果杨桃,杨桃在我家乡话中叫“五粮子”,因为果肉有五掰,向外延伸像梳子的牙齿。(读书时意外得知,杨桃横切还是五角星形状呢。)
但是家乡的“五粮子”,经过乡土异化,重新赋予了新的含义。一般说“给个五粮子你。”的话,就是小孩说错话,做错事准备挨惩罚了。
所谓的“五粮子”,就是大拇指按着无名指和小拇指,然后食指和中指微微屈起,拿来当武器,敲不听话小孩的脑勺。
武器不尖锐且安全,还可以熟练掌控力度,是属于既趁手又力度刚刚好,疼痛不伤脑的好武器。
况且,只要不是先天性残疾的话,人手均有两个,属于活到老用到老的武器。而且,这玩意儿不需要保养和保险,更不担心损耗。
这玩意儿便宜又好用,是村里家长常用到的武器。每每看到我妈做势给我个“五粮子”的话,我一般都会跑,然后乱窜去找救兵。
挨打的招数花样百出,此处不一一而论,我们说回大河。
小时候被我妈洗脑多了,因此我对河里有婴儿漂流的事儿,那是深信不疑。
因此每每发大水的时候,我都会跑到岸边看,睁大着眼睛纹丝不动的看。但是为什么我就没看到有孩子漂过来呢,我多想让自己也有一回“河里捞娃”无痛当妈的经历啊。
当然,河边不止我自己去,我也会拉着妈妈去,因为小孩子一个人在河边不安全。那会儿也是不懂,一个阿拉伯数字都认不全的小豆丁,怎么就那么惜命呢。
长大一点的时候,知道河里捞小孩是不切实际的了,慢慢的,我也就不在发大水的时候拉着爸爸妈妈去了。
而是一闲下来就去。
为什么呢,因为村子里夏日炎炎且悠长,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山水之间便是我们最大的玩具。
三岁小孩,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村里同龄一大群孩子,夏秋是属于我们的快乐童年,也是撒丫子疯跑的时节。
老家位于南方沿海城市,春夏秋冬的界限都不明显。
一年四季倒是有三季与山水为伴。我的童年,留在了郁郁葱葱又井然有序的山林中,撒在了碧水莹莹,清凉沁人的大河中。
春天,悠悠流来的河水润泽万物,田里地里开耕的时候,我得跟随大人一起去挑水灌溉,甚至于我还有一个专属于我的小工具。(可能就是怕我在家捣蛋且无人看管,担心发生意外吧。)
早晨,跟在妈妈身后,涉过比我还高的野菊花蒲公英以及比我还高的野矛草,等我穿过重重荆棘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露水已把我的裤子亲吻了个遍,然后我就可以在一旁大树下晒太阳了。
裤子一干,小孩子无限的精力就上来了,看到妈妈挑起桶的时候,我就会拿着我的小工具跟在身后。
“慢点走啊,别摔了。”
“这里有个坎儿,注意点。”
从菜园子到大河边的距离,往往会响起母亲那不安的叮咛,但就算如此,她也没有打击我,或者恩威并施在原地呆着。
母亲这一生的宗旨就是:孩子乐意试就让她试呗,反正也没啥损失,摔了吹吹就好,衣服脏了洗洗就好,走错了再来一次就好……
有了这次经验,下次就知道躲开了,这一摔,不亏。
好不容易走到河边,岸边泥土湿滑,妈妈担心我一个踉跄就会和大河来个亲密接触,因此早早让我在三米外的地方守着。
我蹲在地上,无聊的拽着花花草草来玩,头上戴着妈妈刚刚为了哄我而编织的花草冠,自己一个人和地上神色匆匆的蚂蚁、漫无目的小虫子聊天。
他们真可爱,他们是永远也不嫌我烦的动物。
太阳热辣辣的挂在空中,蚂蚁顾着回家,虫子也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我抬起头看向妈妈,只见妈妈健壮的双臂把桶扔出去,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但是却让桶整个睡在大河上面,让桶随波逐流,大河刚准备上当,想把桶沉入河底顺便顺走的时候,妈妈用力一拽绳子,往回一拉,顺势就提了满满一桶水起来。
抓起桶边,倒了一点点混浊的河水进我的小桶里,上面还飘荡着几张竹叶,绿油油的,还漂着水旋,好看极了。
就这样一小桶水,妈妈就把我打发了。让我一个人,侧着大半边身子呼哧哈哧的拎着那桶异常“沉重”的水往回走。
但是一到地里,就显示出我的微薄之力——辛辛苦苦搞来的水,仅够浇三颗菜。
妈妈刚把水挑回来,看到我那懊恼的样子,看了看这山山水水。忍住了笑意才说道:“我只女已经很棒了,等到时候这几颗又大又甜的菜长好了,我专门摘了炒给你吃。”
经过这么一安慰,那点懊悔的心早已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脑海里只想着到时候这个有多好吃多甜。
夏天白日冗长,庄稼人忙着水稻收割晾晒,忙着花生玉米番薯抢收,大河两岸从日出到日落,都站满了清洗工具、甩掉身上污泥的人,甚至连老牛游泳的地方都给霸占了。
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这会儿的我们就没空和大河亲密接触了,长辈不在,就得学着长辈的样子撑起半边天了。
一般早上起床,去田里帮做了一点小活儿,看看太阳挂到了哪,就该跑回家做饭了,做完饭再看看太阳,估摸着父母该回来了,就可以炒菜了,期间顺带还得看看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
为什么是看太阳不是看时钟呢?
一是那会儿还没读书,不认识字;二是外面的空地以及房子的楼顶上,晒了家人付出几个月光阴汗水的成果,得时刻注意天气,淋着了可就得挨藤条焖猪肉了。
傍晚煮好饭,又匆匆跑去田里帮忙。
此时日落西下,夕阳像个金灿灿的圆滚磨盘一样,虽已落幕,但仍散发着最后的闷热,让人浑身黏糊糊湿答答的,没来由的燥热生气。
本来金灿灿弯着腰的稻谷,一日之间全被剥离了土地,只剩下秸秆散发着身上的水分,那份独属于夏日的气味,多年之后的今日,我仍旧怀念。
在田里踩了半天泥巴,裤管子都是泥土,回程的路上,便自然而然去大河洗刷掉身上的泥土。
大河很是平静,静静的接纳、包容着我们脏兮兮的身体,无声的冲刷掉了我们身上的泥点子,随着平静的流水流逝,曾在我身上短暂停留的泥土,不知沉淀在了哪里、奔涌去了何方。
看着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着,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淹渍湿透,又被烈烈太阳蒸发变干。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呈现出白色晶体了。
秋天,大河因为多雨时节的到来,显得异常兴奋,时常发出怒吼,农民仍埋头在地里耕耘,一年两季水稻,这可是关系着年末的口粮,因此就算刮风下雨,也得风雨无阻下地。
此时的雨水倒显得有点多余了,父母早出晚归去田里开陇排水,大河对于人们觉得多余的雨水,纳入怀中不语,携带着涛涛水声,一路奔腾向海。
丰沛的雨水汇入大河,滋养大地,随着时间的变迁,我们也开始了秋季期的学习,成长年轮上的圈数渐渐多了起来。
放学到家,燥热难耐,此时河中冰凉的河水,就是一台农村孩子的免费空调。
小时候一到夏天秋天,一有空,人就泡在河水中,一大群孩子在岸边上演着炸鱼跳水憋气,更有甚者还去逗弄在下游泡澡的、劳累了一天的老水牛。
大人在岸边洗着农具,看着孩子在河里闹腾,可能他们想的是,身上的泥点子在河里冲刷干净了,晚上手搓衣服就不会那么累了。
冬天,天气寒冷,终年辛勤劳作的农民在十二月初收了最后一批农作物之后,就进入了年节,生长了一年土地也得以休养生息,但是大河边上,却是愈发热闹了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小年夜送灶神上天述职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着洗刷打扫了。
家里井水使用不便,河边上临过年那阵子站满了大人小孩,在下游的人经常能见着河面上漂着一团团白色的泡沫在随波逐流,由绵密变得稀疏,最终消散。
梦幻又唯美,弱柳扶风的,被北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
往日,这大河还提供了别的功能,河里水质良好,水草丰美,特产大小鱼儿,承担着家家户户鱼肉以及贫乏时营养的供给,小孩夏季无事忙,拿个簸箕去捞鱼捞虾,在河边玩闹,在竹桥边上伸脚去踩水,感受大河的缓慢柔美。
往日停水供给不上的时候,大河就承担着两岸居民生活用水的职责,随手拿起两个桶,接两趟回来,沉淀掉可见物质,就解决了一天用水了。
在农村,习俗颇多,大河也见证着百年来,村子里的生命交替。
哪家如果有新婴孩的诞生,月子里的尿布,初初几天,长辈是会拿去河边洗,也似在祈祷河神,今日我家有喜,请诸位大神高仙,保佑孩子健康和乐。
相比较于对新生命的精细祈愿;对逝去生命,人们对大河,则显得敬重。
村里白事的时候,在下葬前往往和道公游街(家里土话叫下香)。
就是需要带着逝去长者的遗照以及供养在灵前的香台,由子孙牵引,同族人一起,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附近走一圈,大概意思就是带过世的老人再看一眼这个生养了他/她几十年的故乡。
往往这个时候,队伍里就会有一个人挑着桶,其中一个桶里放着一把刀。
这个人往往就是长媳或者长女,随队伍前往河边取水,道公先在河边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然后往河里扔几枚硬币,就可以取水了,取回去的这个水的用途,就是拿来煮下葬前装在那个随葬的谷仓粮仓里(谷仓粮仓分别是两个陶瓷罐子,类似家里腌咸菜的罐子)。
我想着,此行既是告诉河神这个消息:逝者往后在人间消了籍,同时也是希望河神能在逝者走黄泉路、过忘川河、上奈何桥、登望乡台时,给予一些助力,希望逝者能在六道轮回之际,望在乡人份上,照看一二。
这一套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制度,便流传到今了。
汉族自古以来就是个慎终追远的民族,从清明重阳即可看出。
而与此同时,农村又是有别于城镇化之外的。
在大众的认知中,乡人是木讷的,但同时又是良善的。他们以自身纯朴,主动走进这滚滚发展的城镇化当中,在外面是不足轻重的社会人员,但是在家里,却是一家的顶梁柱。
乡土人情将散未散,红白喜事变成了维系这微弱关系的纽带。而无论红事白事,大河始终起着一个无足轻重又至关重要的位置,俗称螺丝钉。
大河啊,我的母亲河,人民受用于她,却也敬畏于她。
河水无情,它曾吞噬过无数在这里生长的血脉与鲜活生命,夏秋之际多山洪暴雨,它也无情的浸泡着人民辛苦半年得来的作物,甚至于摧毁人民花费大半辈子心血建成的房子;
但同时,河水又是有情的,以其自身自巨大,之海纳百川,滋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使其子孙后代,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生生不息。
而现如今,我在此回首看去,不知为何,很是心疼。
现今河岸两旁仍是茂竹修长,竹子的生命力茂盛,扎根下来便开始扩张地盘。
脚下竹子的根部,遍布交缠、纵横裸露在地表之上,枝丫之上还有枝丫,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发展得犹如絮状。城固身坚,永不低头的气节仿佛要与草地上的植物一争高低。
而曾经河岸边布满稚童脚印的地方却已荒草丛生。
是的,随着城镇化的发展,外出打工是很多乡土人家的选择,靠天吃饭的容错率太低了,况且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只能勉强温饱。其中的得失,是个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由此带来的乡村人口流失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随着科学技术革新以及信息传播速度加快,人们思想观念的更新,人口出生率逐年降低,一家子几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生命弥足宝贵,汹涌危险的大河,就更无人踏足了。
再往大河上一瞧,岸边的蕨类植物以及杂木水草,在没有了人类的干预之后,疯狂生长扩张,早已越过岸边地界,向河中央冲刺而去。
老旧却粗壮的枝丫勾住上游飘荡而来的垃圾,干枯的竹子横亘在大河中央,拦截了树叶以及一些飘荡出来的杂草和废弃的禾秆,层层叠叠,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也遮掩住了大河的呼吸。
我曾在傍晚时分,在落日的相伴下寻找大河,溯河岸而上,企图找到一点童年痕迹。
但很可惜,除了看见那群熟悉老水牛静静躺在水里休憩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一丝童年的痕迹。
可能是我的误闯惊到了水牛,也可能是它生来就没见过人与牛在大河里和谐相处(打闹)的画面,水牛大哥抬起那大大的、无辜的、灵灵的(可能是因为刚从水里抬起头)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也静静的看着它。
透过那眼睛,我明确的知道,那不是我少时见的那群水牛了,它的眼里多了一丝防备,而不是我少时见的那种安然自若。
是啊,经过时间变化发展,现在惬意躺在那里欣赏着我的,可能是年少时那群水牛的子孙后辈也说不定。
再往前走,发现原本宽阔的河面现在已被泥土掩埋了部分,那一大片我曾经游玩的平坦浅滩,那个堪堪末过小孩脚踝的戏水处,早几年已被抽沙挖空,现如今变得深不可测,幽绿绿的不见底部,叫嚣着她的危险,啜泣着她的无助。
而曾经可以挑来做生活用水,可以洗衣服以及洗农具的大河。在上游建造了一家养猪场之后,再也无人踏足。
偶尔随河水漂流而来的动植物尸体,在不小心被岸边枝丫勾住之后,村民还得骂骂咧咧拿着竹子去挑开,只能让臭气循河的踪迹漂流而去,至此消失在大河内部。
她很多委屈,也在消化着人类对她的践踏。
我驻足原地,呆呆的站着,站了很久,我企图在这平静的河面上找寻我曾经快乐的踪迹。
但很可惜,上下遍寻而不得。
从我懂事起,那条大河就安静不语,但又奔腾不息。
小时候的我看着它,觉得它老了,流的不急不躁慢悠悠的;现如今再看,我又觉得它十分年轻,转眼之间,我却准备老了。
岁月流转之间,山河颜色未变,人间却已道是沧桑。
大河与土地一样,在祖辈未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长期的社会实践生活中,摸索出一套与大河和谐相处的处世智慧来,如今,却好似被抛弃了。
不知是大河抛弃了人们,还是人们在发展中遗弃了大河。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