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的气氛,在姬陶那一声“舅父”之后,降至冰点。
申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再无一丝玩味,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冷漠与厌恶。
他没有再发一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山贼。
两名高大的山贼立刻上前,粗鲁地架起姬陶。
“送客!”申苻冷硬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姬陶的心头。
姬陶被拖拽着向外走,他想挣扎,想再说些什么,被二个山贼架了出来。
山贼的动作虽然粗鲁,却也确实只是“送客”。
他环顾四周,阿磊和蔡足也被同样“送”了出来,他们的脸上带着担忧和不解。
申苻,这位他苦心寻找的申侯嫡长子,他的舅父,在身份被戳破之后,竟然选择了彻底的回避。
这种冷漠,比之前的怒火和嘲讽更让姬陶感到绝望。
他原以为,至少他们之间有共同的敌人,有可以利用的血缘,有可以讨论的天下大局。
然而,申苻的反应,似乎斩断了所有可能。
山寨的寨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关闭,将火光与嘈杂隔绝在外,只留下寂静的夜色与冰冷的月光。
姬陶一行人被“放”了出来,但却没有任何人带领,也没有任何马匹。
他们孤零零地站在山林边缘,前路茫茫。
“国君,这……这是何意?”阿磊担忧地问道,他完全不理解申苻的举动。
蔡足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摇了摇头,低声说:“看来,申苻的心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他不愿意被任何人,尤其是与周室、与申太后有牵连的人,扯上关系。”
姬陶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山寨深处,那黑影幢幢的建筑群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森冷。
他能感受到申苻的恨意,那种恨意似乎足以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焚烧殆尽。
夜色深沉,寒气逼人。
姬陶一行人只能徒步下山,沿着来时的路艰难跋涉。
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而沉重。
姬陶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心中的失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申苻相见的场景,甚至预想过激烈的争吵,却唯独没有想到这般冷漠的拒之门外。
申苻对他的厌恶,源自他与武姜、周室、申姜那些无法割裂的联系。
那些刻在他血脉里的印记,如今竟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反复咀嚼着申苻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特别是那句“你姬陶,正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又岂能取信于我?”
这句话像烙印般刻在他心头,让他感到一种被误解和被迁怒的强烈不甘。
他想要改变申苻的看法,想要证明自己与那些人不同,但申苻甚至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路过密林深处,夜风呼啸,仿佛在低声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更添了几分荒凉与凶险。
阿磊和蔡足默默地走在姬陶身旁,警惕地守护着他。
他们知道姬陶心中的苦闷,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东方天际,他们才终于走出了这片令人心悸的山林。
身体的疲惫可以忍受,但心灵的重压却让人透不过气。
他们找了个小镇,简单地修整后,便雇了几匹马,加快速度赶往郑国。
一路上,姬陶都在思考。
申苻的决绝让他明白,仅仅依靠言语的辩解,是无法消弭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仇恨和不信任的。
他需要一个具有足够分量、能让申苻信服的中间人。
一个了解申苻,也曾与申苻肝胆相照的人。
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并担保自己并非“那群人”中的一员的人。
一个,能够重新连接申苻与“正统”之间微弱羁绊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叔父,姬吕。
归程远比想象中漫长,焦虑在姬陶心中不断滋长。
终于,数日后,郑国的城墙在望。
夕阳的余晖将高大的城楼染成一片金红,车水马龙的景象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
然而,这份安心很快又被沉重的现实所取代。
郑国虽然是他的封地,可如今,这里已是武姜和段生势力交织的漩涡。
他此番归来,不仅要面对内忧,还要想办法解决申苻这个至关重要的外援。
进入郑城,姬陶没有返回王宫,而是径直去了姬吕的府邸。
夜幕降临,姬吕府邸灯火通明。
姬吕见到姬陶归来,先是惊喜,随后察觉到他眼中的疲惫与凝重,眉头也渐渐皱起。
“陶儿,此番洛邑之行,可是遇到什么波折了?”姬吕沉声问道。
姬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阿磊和蔡足守在门外。
他在姬吕面前缓缓坐下,将洛邑的遭遇,以及在山中偶遇申苻,最终却被冷漠驱逐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姬吕静静地听着,脸色愈发凝重。
当姬陶说到申苻对自己出身、与周室关系以及分申之谋的指控时,姬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舅父?你竟唤他舅父?”姬吕低声重复着姬陶的称呼,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姬陶点头,将自己如何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申苻身份的过程也简单说明。
“此人,便是申侯嫡长子,申苻无疑。”姬陶语气坚定,“我本以为,他会是郑国在申国博弈中的最佳盟友,可如今看来……他对周室,对武姜,乃至对任何与周室有关联之人,都怀着极深的怨恨。”
姬吕闻言,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布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回忆,有悲伤,更有几分无法言说的沉重。
“申苻啊……”姬吕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而痛苦的过去。
“陶儿,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位‘舅父’,他曾是怎样的人物?”姬吕的声音带着一丝低沉的感慨,“他曾是周携王麾下,最得力的将军,也是最忠诚的臣子。”
姬陶和阿磊、蔡足都感到震惊。
他们只知道申苻被流放,流落为匪,却不知他与周携王之间竟有如此深的渊源。
“当年,申侯引犬戎攻入镐京,周室危亡。”姬吕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是申侯,为了保住对周室控制,与犬戎结盟,通过犬戎之手弑杀了周幽王,立被废的太子。”
姬吕目光深远,继续道:“而申苻,彼时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他反对申侯联合犬戎,后来周幽王被杀后,为了周室大义,最终选择了追随携王,誓言匡扶周室。”
“我和申苻,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曾一同为携王鞍前马后。”姬吕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我们一起经历过战火,一起为携王出谋划策,也一起看着携王在困境中挣扎。”
“他有大才,有抱负,对周室一片赤诚。他所图的,从来不是个人荣华富贵,而是真正的天下清明,王道再兴。”
姬吕的声音中充满了对申苻的理解和惋惜,“所以,当周携王被普侯袭杀,周室再次陷入混乱时,申苻的信念彻底崩塌了。”
“他被周室所伤,被天下所弃,最终流落山林,成了你口中的‘匪首’。”
“他恨周室,恨申太后和姜无,恨一切与那段背叛历史有关的人,这并不奇怪。”姬吕的语气带着深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