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儿十六圆。
月色撩人。
今夜的黄土高原很美,宛如一位风韵犹存的阿姨,平躺在大地之上,沟壑分明,饱满而圆润。
没有了白日间的荒凉。
剩下的,只有沟壑之间的点点灯火,那是一户一户的西北人家,生于斯,长于斯,繁衍生息。
一代又一代。
绝大多数人都将长眠于斯。
再过二三十年,这些灯火,这些延续几千年的人间烟火气儿,将会烟消云散,从此不见。
在一只无形大手的诱惑和操纵下,人们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进入城市,宛如一群腼腆、胆怯而温驯的羔羊,心甘情愿背负三十年房贷、车贷。
任人宰割,茫然无措。
四十几年后,将有三四亿人,在城市的丛林里艰难求生,却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陈春年开着拖拉机在山道上行驶,时不时看一眼山窝窝深处的某一片灯火,骂了几句娘。
80年代是个好年代。
人都穷,精神面貌却很好,百姓人的上升通道尚未被封印,只要付出劳动就能收获一份回报。
不像后来。
“陈世美,你家的卤肥肠真好吃哎。”
“我不想下地劳动,不想上学,我想跟着你卖卤肥肠,陈世美你要不要我?”
“我家六个姑娘,除了我大姐嫁人了,陈世美,你想娶哪个娶哪个,随便挑,不要你当上门女婿你放心。”
“娶我二姐最好,娶我三姐四姐也行,五姐和我还小,暂时不能嫁给你当媳妇……”
“……”
这年月人都保守,可是,彼此亲厚的人在一起,说话还是很轻松。
尤其是西北农村,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封建,淳朴之中,带了一种天然的乐天派。
瘦猴似的杜小月,非要挤坐在陈春年身边,紧紧抓着他的军大衣,小嘴叭叭个不停。
陈春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声,笑眯眯的,就像一位大哥哥。
坐在另一边的姜红泥则一声不吭。
她不看山,不看路,不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是仰着脸,一眼不眨的瞅着陈春年怔怔出神。
包了帐篷的拖斗里,陈雪晴、罗小虎和杜小真一家子唱秦腔,鬼哭狼嚎,嘻嘻哈哈。
这年月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鼓鼓囊囊的棉衣不怕脏,十几个人挤在帐篷里,嘴里嗦着糖块,胡乱吼上几嗓子,似乎就能驱散半夜时分的寒气。
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杜家台。
杜小真家在村东头,孤零零一家子,距离村子还有好几百米,唯一的好处就是地方宽敞,清净。
陈春年将拖拉机停在门口的大杏树下,瞎咧咧着让大家下车搬东西。
二十斤猪头肉,十斤白膘肉,二十斤洗干净的肥肠,七八斤卤好的猪蹄子、鸡爪子,外加二十斤肥羊肉。
此次‘回乡’,陈春年、陈雪晴二人很大方,大包小包提了好几个,却是一些花生、大枣、核桃和洋糖。
他姐弟下乡第一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在这户不受人待见的人家里,吃住一年多,这份人情沉甸甸的,很重很重。
“杜家妈开门,我们回来啦。”
其他人还在后面搬东西,陈春年懒得动手,大踏步过去使劲拍门:“杜家妈,我杜叔看戏被隔壁村一个小寡妇骗走了,赶紧滴!”
这货没一点正经,咋咋呼呼的说着瞎话。
紧随其后的姜红泥、杜小月掩嘴偷笑,二人的目光一对视,轻轻错开了。
一个认为自己是陈春年的媳妇,一个认为自己是陈春年的小姨子,走了这一路,她二人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陈春年看在眼里,浑不在意。
他‘啪啪啪’拍着门,咧嘴笑着:“杜家妈赶紧开门啊,我杜叔真跟小寡妇跑了。”
“来了来了,是小年回来了?哎呀你这活兽轻一点行不。”
屋里头‘咣当’一声,一个中年妇人小碎步过来开门,嘴里头念叨着,竟然一下就听出了陈春年的声音。
“杜家妈过年好,”大门一开,陈春年哈哈大笑,“我和姐姐几个人都来看您了。”
杜小真母亲笑眯了眼,赶紧让开门口:“还真是小年啊,赶紧进来…你姐呢?”
不等陈春年开口,杜小月脆生生说道:“小晴姐和我爸我二姐他们都在后面。”
正说着,陈雪晴等人过来了。
又是一阵寒暄,说笑,一行人进了老杜家的堂屋,屋里头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
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没有几件家具,炕上铺一张羊毛毡,三床被子补丁摞补丁,一看就是个穷家。
可就这样一个贫寒之家,屋子里除了一股淡淡的炕烟味,并无其他任何异味。
这让陈春年很感慨。
1983年的西北农村,这样干净整洁的屋子实在不多见,昔日老地主家的‘底蕴’可见一斑。
事实证明,改开一二十年间,农村前几批考上大学的孩子,这种家庭所占比例相对高很多……
“小晴,小年,孩子们等一下,我拾掇一下炕上东西了你们再上炕,瞧瞧这猪窝,乱的。”
大半夜来一群客人,屋子都来不及收拾,杜家妈很是尴尬。
她上炕撅着屁股,快手快脚的拾掇一下火炕,这才歉意说道:“来来来,孩子们都上炕,暖暖脚丫子。”
“都上炕啊,戳地上多占地方。”陈春年踢掉翻毛皮鞋跳上炕,扯过一床旧棉被捂了腿脚:“呀,还是杜家妈的炕烧的热乎。”
陈雪晴、姜红泥、罗小虎等一众人渣纷纷上炕,十几对脚丫子钻进被子,胡乱踢腾着抢占地盘。
坐一路的拖拉机拖斗,每个人的脚丫子冻得都快要失去知觉了。
跳到热炕上,戳进暖烘烘的被窝里一捂,啊,这个舒坦是真舒坦!
“谁的臭脚丫子,别往我脚上蹭!”
陈春年自来熟,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他脚丫子乱蹬着,嘴里头骂骂咧咧的嫌弃着,惹来一片骂声。
“就你陈春年还嫌别人脚丫子臭?”
“就是,最他的大脚丫子臭!”
“呸,滚下去洗脚去……”
“……”
嘻嘻哈哈热闹一阵子,杜爸爸和他的几个女儿进屋,大家又是一阵谦让。
“杜家爸,几个丫头子,都上炕暖暖,等会儿咱吃宵夜。”
陈春年摸出一包烟,随手丢给杜爸爸一根:“去厨房给我杜家妈说一声,让她别忙乎了,等会儿我亲自掌勺。”
杜爸爸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吩咐让几个女儿端茶送水,给炕上摆了一个炕桌,端过来一箩瓜子花生,便去厨房帮忙了。
“哎呀,都说了不要忙乎,咋不听话嘞。”
听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动静,陈春年干脆起身跳下炕,趿拉着翻毛皮鞋就出门了。
“陈…春年,你、你你你咋不在炕上暖着?”
一掀门帘,迎面碰上一个瘦高个丫头,却是杜家老二杜小真,她正躲在门口听陈春年的声音,彼此见了面,却又紧张的不行了。
“我去给你爸妈说一声,让他们别拾掇着做饭了。”
陈春年知道这丫头的心思,脸上却浑然无事,就像个大哥哥一样,伸手揉一下她的脑袋:“呀,一年多没见,咱家小真又长个子了?”
杜小真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想说话,不知道咋开口,她涨红了脸、刚要喊一声小年哥哥。
陈春年却已经走开。
他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一看这老两口果然在拾掇着烧水做饭。
厨房没炉子,冷的要死。
昏黄的煤油灯盏,散发着柔和而微弱的光芒,照着黑黝黝的土墙崎岖不平。
杜爸爸在烧水,杜妈妈在和面。
陈春年笑着嘟囔一句:“这两口子,一点都不听话,咋跟我爸我妈一样嘞。”
陈春年转头吼一嗓子:“尕虎,你们几个过来帮忙剁肉,我掌勺,今天晚上咱吃酒席、过元宵节。”
“我要跟小孩坐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