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时入夜,此刻宵禁已解,长安确是瞧着较白日更繁盛些,我一路走马灯似的晃过,待到入府时分风便渐寒了。
我合上门窗,这一觉睡地极沉,昏昏沉沉地,恍若又一次陷入失真的梦魇。
然,此刻梦中倒是烟雾缭绕,四境升烟。
雾中人影渐近,大雾尽散时,便又是我爹那刻满沧桑的脸,只是较先前光鲜不少,也不知他是否是在天上谋了个一官半职,此刻竟风光许多。
我穿过缭绕的迷离烟雾,再往前,我便过不去了。
我顿住,指着面前的屏障问对面正风光的老头这是什么。
他笑笑,说这是阴阳的界限。
我不由一愣。
他面上笑意却不改,一副足以叫人恍惚很久的慈父模样。
他说:“子安,还记得爹和你说过什么么?”
我看着他,咬牙咽下喉头的酸涩。很久才道:“民者,国之根也,民者,国之本也,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
“对喽……”
苍老的声音自对面传来。
他笑意每深一分,面上的沟壑就愈深一分。
他笑着笑着,又模糊道:“回去吧……以东风之势拯黎民百姓,还有人在等你……”
……
浑浑噩噩一夜过去,此刻天色已是鱼肚翻白。
我约么着日子,确是该入宫一趟了。
临到宫门,便有太监来领路,我向他呈明来意,烦他去向陛下请示。
他没即刻动身,只是道:“陛下早知您来,宫中现下正宴归客,陛下同请您去坐坐。”
我一顿,反问道:“归客……?”
“是。”那太监只是点头,而后便什么都不再说了。
我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冷不丁想起昨日小贩提起的归客,二者怕不是同一个人。
我一路随他入了大殿,此时歌舞方开场,罗裙缭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不好在此刻碍眼,只待歌舞歇时,才得跪向座上之人,“臣谢邧,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殿中先是死寂,而后是四座之下的抽气声。
须臾之间,却恍似半生。
很久,我才听到一声很淡的轻笑。
“谢邧,你跪错人了。”
我闻言一愣,座上人似乎已经走了下来,我看见一块逐渐落入视线的羊脂色玉饰正距我愈来愈近。
他竟认得我?
我讶异地抬眸看他,此刻竟连这宫中礼节也忘诸脑后。
他身量高,自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的脖颈。
“怎么?”
他喉头轻滚,似乎笑了。
“不认得我了?”
我身形一僵,心头某个模糊的名字却渐渐清晰起来。
“……萧屿?”
“是我。”他一面应着,一面快步走下阶,压低声音道:“快起来,陛下又不在这儿。”
话音刚落,殿门忽然被向内推开。一身明黄龙袍的人迈进了殿。
“做什么这般热闹。”
殿内一片跪俯,死寂一般。
萧屿直起刚要弯起的腰,方才挑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他平视着殿门口那人。
没有跪。
更没有动作。
“喜逢故友,喧哗一二罢了。”
语气平淡地似乎只是陈述事实。
就这么沉寂了半刻,对面才传来一句:“朕怎么不知你何时有这样一位故友。”
萧屿面无表情:“皇兄不知道的事又岂止这一件,若皇兄好奇,臣弟倒是不介意吐露一二。”
“罢了。”皇帝的神色不变,言简意赅道:“你才归京,便随你去吧。”
我悻悻起身,暗自庆幸方才干的蠢事没有被当场揭露,否则谢府遭不住要多处坟包。
我与他一同落了座,他为我斟满了酒,我轻触杯壁,却没有喝。
我同他虽尝为故友,但多年未见,却免不了生些隔阂。
很久,我才问他:“你不问我为何归京么?”
他看我一眼,姿态随意而舒展。
“你不是也没问我。”
我苦笑一声:“也是。”
话音未落,他似乎顿了一下,转身面对着我,语气仍是淡淡的:“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是么……”我淡笑着摇头,无意地从盘中拿了个苹果在手中摆弄着。
即便是我,都不知自己心中所求,他竟说他知道。
我觉得新奇,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手中的苹果问:
“怎么不吃?”
我放下苹果,信口编道:“削皮太麻烦,况且也削不了。”
塞外时候,饿狠了便是生肉也食得,现下归京,却免不了要装地矜持些,也省的被扣上一顶“御前失态”的帽子。
他静下来,我便也没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饮起了酒。
半晌,我瞥见他从身上抽出把匕首来,恍若无人地削起了苹果。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好好一个读书人,随身带着匕首作甚?”
“自保而已。”
他削苹果的动作没停,语气也平淡地挑不出毛病。
那便是了,身处皇宫免不了自保的。
又是许久,他将削好的苹果递与我,我闭着眼胡乱咬了几口,隐隐感觉身旁人的影子似乎朝我倾斜过来。
朦胧中,他的声音却近得格外清晰。
“子安,这东风……我借你可好?”
我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