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中夜话

雨水拍打在车窗上的声音从轻柔逐渐变得急促。晚樱看着窗外模糊的山景,青山村的义诊比预期结束得晚,回程时已是黄昏。苏逸专注地驾驶着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稳健前行。

“照这个速度,两小时就能下山。”苏逸瞥了眼后视镜,对坐在副驾驶的晚樱说,“累的话可以睡会儿。”

晚樱摇摇头。她并不累,相反,这次义诊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沙地樱花的发现超出了她的预期——那些生长在盐碱地带的樱花树不仅适应了恶劣环境,还发展出了独特的耐盐基因。她的背包里装着几份样本,足够研究一阵子了。

“谢谢带我来看这些樱花。”晚樱轻声说,“确实很特别。”

苏逸嘴角微微上扬:“下次有个更偏远的渔村,那里的樱花——”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鸣声打断。晚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前方山坡上一大片泥土和石块正朝公路倾泻而下。

“抓紧!”苏逸猛打方向盘,同时踩下刹车。

车子险险避开了主要滑坡区,但仍被几块飞石击中。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纹立刻蔓延开来。车子滑行了几米,最终停在了路肩。

晚樱的心跳如鼓,手指紧紧攥着安全带。苏逸迅速检查了车子状况:“引擎没事,但前面路完全被堵了,我们得绕道。”

他拿出手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没信号。”

晚樱也掏出手机,同样显示无服务。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山间的雾气开始弥漫。

“我记得来时路过一个护林站,“苏逸启动车子,缓慢倒车,“大概三公里往回走。”

车子在雨中艰难行驶,能见度越来越低。开了约莫二十分钟,一个简陋的木屋出现在路边,门口挂着“青山护林站”的牌子。苏逸将车停在屋前的小空地上。

护林站显然已经废弃多时,但木屋结构还算完好。苏逸从后备箱拿出应急灯和医疗包,晚樱则抱着装有樱花样本的防水背包。他们冒雨跑到屋檐下,发现门没锁,只是被藤蔓缠住了。

屋内比想象中干燥,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角落里甚至有一个简易炉灶。墙上挂着发黄的地图和一些已经褪色的通知单。苏逸检查了一圈:“看来很久没人用了,但至少能避雨。”

晚樱放下背包,环顾四周。护林站虽简陋,却意外地整洁,像是有人定期来简单打扫过。她注意到墙上钉着几张植物标本,其中一张标签上写着“山樱花变异株,2015年4月”。

“这里离我们发现樱花林的地方不远。”她指着标本说。

苏逸凑过来看,他的肩膀轻轻擦过她的,带来一丝暖意。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晚樱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处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医院的白大褂,没有研究所的显微镜,只有雨声和彼此的呼吸。

“得生个火,”苏逸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你衣服湿了,会着凉。”

他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树枝和落叶,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炉灶很快冒出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木屋内的寒意。晚樱坐在火边,看着苏逸从医疗包里拿出两条能量棒。

“晚餐。”他递给她一条,“比医院的伙食差远了。”

晚樱接过能量棒,小口啃着。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开始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看来今晚走不了了。”苏逸叹了口气,“滑坡加上暴雨,救援至少要到明天才能上来。”

晚樱点点头。她并不害怕,多年的独处让她习惯了安静面对困境。但和苏逸共处一室一整夜?这个念头让她喉咙发紧。

“你睡那张桌子,我守夜。”苏逸指了指那张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木桌。

“轮流。”晚樱坚持道,“你先睡四小时,然后换我。”

苏逸想反对,但看到她倔强的表情,只好妥协:“好吧,有情况立刻叫醒我。”

他靠在墙边,很快就呼吸平稳。晚樱借着火光观察他的睡颜——苏逸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细长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嘴角此刻放松下来,显得格外年轻。她想起林锐说的那些话,关于他妹妹,关于七年前的变故。

七年前,同样的四月,她失去了阿泽,苏逸失去了妹妹。命运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让他们的人生轨迹平行,然后在七年后终于相交。

火堆渐渐变小,晚樱轻手轻脚地添了几根树枝。就在这时,苏逸突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他立刻警觉起来,声音里没有一丝睡意。

“没事,只是添火。”晚樱低声道,“还不到四小时。”

苏逸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睡不着了。”他看了看窗外,“雨小了些,但路肯定还是不通。”

两人沉默地坐在火堆旁,火光在他们脸上跳动。晚樱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宁,仿佛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屋成了世界的中心,而外面的风雨都不再重要。

“你为什么选择研究樱花?”苏逸突然问道。

晚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而对方不知道答案。研究所的同事们都了解她的过去,没人会问。

“因为阿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喜欢樱花。”

苏逸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等待她继续。

“我们是大学同学,约好毕业后一起去日本看樱花。”晚樱盯着火焰,“就在出发前一天,我们在河边散步,看到一个孩子落水。阿泽跳下去救人...孩子得救了,但他...”

她的声音哽住了。七年过去,那个画面依然清晰如昨——阿泽的笑容,河水的反光,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和绝望的搜寻。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所以每年四月...”苏逸轻声说。

“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日本樱花最盛的时候。”晚樱抬起头,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我去那里,是为了...我不知道,也许觉得在樱花树下能离他近一点。”

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苏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但不是那种让她不适的怜悯,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理解。

“我妹妹叫苏雯。”他突然说,“比我小五岁,从小就有抑郁症。七年前四月的一个晚上,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留了张纸条说'太累了,然后...”

晚樱屏住呼吸。苏逸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那天我值班,手机静音。她打了十二个电话,我都没接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果我能...”

“不是你的错。”晚樱不假思索地说,随即意识到这正是她最讨厌听到的话——当阿泽去世时,每个人都对她说“不是你的错”,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痛苦似的。

但苏逸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理智上知道。但心里...”他指了指胸口,“这里总有个声音在问'如果'。”

晚樱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是的,就是这样。七年来,她脑海中不断重播那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如果她早一点拉住阿泽,如果她游泳再好一点,如果...

“我懂。”她轻声说。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不适。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火堆的光芒在墙上投下他们相依的影子。

“你知道吗,”苏逸最终打破沉默,“小雯以前也喜欢樱花。她总说花开得那么美,却那么短暂,就像...”

“就像生命。”晚樱接上他的话。

苏逸点点头,眼中闪烁着火光:“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研究的晚樱,那种在最不适合的时候依然绽放的品种,我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晚樱明白他的意思。晚樱,在最寒冷的季节依然绽放,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持。这不正是他们都在尝试做的事吗?

“天亮了。”苏逸突然说,指向窗外。

晚樱转头看去,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木屋内,火堆已经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

“救援队应该很快会到。”苏逸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饿了吗?我这里还有——”

他的话被远处传来的引擎声打断。晚樱走到窗边,看见一辆橙色救援车正艰难地驶来。

“看来早餐得回城里吃了。”苏逸微笑着说。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戒备。救援人员告诉他们,主路已经抢通,但部分路段仍有危险。苏逸专注地驾驶,偶尔瞥一眼副驾驶的晚樱。

医院门口分别时,苏逸突然问道:“下周...还一起义诊吗?”

晚樱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如果你需要植物学顾问的话。”

苏逸的笑容比晨光还温暖:“当然需要。”

回到研究所,小林立刻迎了上来:“晚博士!你没事吧?听说你们遇到山体滑坡了!”

晚樱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医院打电话来确认你安全。“小林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和苏医生在山上过了一夜?”

晚樱点点头,将樱花样本放进冷藏柜:“只是在一个废弃的护林站等救援。”

“哦...”小林拖长了音调,突然笑了,“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的样子...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就是...更有人情味了?”小林歪着头,“以前问你行程,你都是'嗯'一声就完了。”

晚樱愣住了。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但小林的话让她回想起昨晚——她居然主动向苏逸讲述了阿泽的事,七年来的第一次。也许,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对了,”小林递给她一叠文件,“赵副所长又提了项目评审的事,说你太专注樱花研究,缺乏团队协作精神。”

晚樱接过文件,出人意料地没有感到往常那种烦躁:“我会处理的。”

小林瞪大了眼睛:“哇,你真的变了。以前这种时候你都是直接摔文件的。”

晚樱没有回应,但嘴角微微上扬。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这次采集的樱花数据,脑海中却不时浮现出那个山中小屋,火光映照下苏逸专注倾听的侧脸。

那天之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微妙地改变了。苏逸依然每周三来研究所“随访”,但晚樱开始主动与他分享一些植物学的趣事;作为回报,苏逸教她一些基础医学常识。有时他们甚至会约在医院的食堂一起吃午餐,讨论各自领域的新闻。

一个月后的周三,苏逸照例出现在实验室门口,但这次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和一叠资料。

“有个病例想请教你。”他将咖啡递给晚樱,“病人接触某种植物后出现严重过敏,但无法确定是什么植物。”

晚樱接过资料,仔细查看照片上的皮疹和植物残渣:“看起来像漆树科的反应,但本地没有野生漆树...”她突然想到什么,“等等,病人是不是去过新建的植物园?”

苏逸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他们引进了几种热带漆树科植物作为景观。”晚樱打开电脑调出一篇论文,“看,这种'彩虹桉'的树皮会引起类似反应。”

苏逸凑近屏幕,他的气息拂过晚樱的耳际,带着淡淡的咖啡香:“太棒了!我就知道问你准没错。”

晚樱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但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曾几何时,她习惯了独自工作,现在却开始享受这种专业上的交流与互补。

“对了,”苏逸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青山村那些樱花的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确实有独特的耐盐突变。”

晚樱迫不及待地打开报告,两人头碰头地研究起数据来。这一刻,没有过去的阴影,只有对知识的共同渴求和对发现的纯粹喜悦。

小林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狡黠地笑了笑,又悄悄退了出去,没有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