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间(五)

吴畋的队伍离粮仓更近,所以率先一步到达了粮仓那。看管粮仓的小吏也很识时务,没有嚷嚷着什么臣为君死,而是主动把钥匙给了吴畋,并打开了粮仓的大门,开始了发粮。

但白凤仙带着队伍赶到粮仓时,眼前的景象实属出乎他的意料。数千饥民如潮水般涌向粮仓大门,推搡、哭喊、咒骂声混作一团。几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被挤倒在地,转眼就被无数双草鞋踩过。

“都让开!让开!”府兵王锐站在粮袋堆成的小山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他徒劳地挥舞着长枪,却连自己的衣袍都被扯去了半幅。

白凤仙眯起眼睛,巡视着混乱的人群,总算看到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的无赖正从老妇人怀中抢粮袋。那老妇死死抱着粮袋不松手,却被无赖一脚踹在肚子上,干瘦的身躯像破布般摔了出去,而无赖则骂骂咧咧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粮袋,里面还撒出了一些有点发霉的粟子。

“找死。”

白凤仙的横刀出鞘时带起一道寒光。他大步上前,左手如铁钳般扣住那无赖的后颈,右手刀锋轻轻划过对方咽喉。无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鲜血喷了周围人满脸,其中也包括白凤仙他自己。

如同被暂停了时间一般,粮仓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这边。

白凤仙见状,面无表情,刀锋一转,干脆利落地割下了那颗头颅。那无赖的鲜血便再次溅在他皮甲上,顺着甲片间的缝隙往下流淌。他高举那颗还在滴血的头颅,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吴公有令,按户分粮。再有抢夺者——”

他手腕一抖,头颅重重砸在粮仓前的石板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人群立刻如潮水般退开,自动排成了几条长队。几个刚才还在哄抢的泼皮此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白凤仙用袖子擦了擦脸,走到王锐面前,看着这个满脸是汗的府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屑:“连这点场面都镇不住?”

王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白凤仙。

“把粮分好。”白凤仙冷冷丢下一句,转身带着众人向粮仓旁的官署走去。他的军靴踏过地上那滩尚未凝固的鲜血,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脚印。

……

官署正堂内,吴畋静坐在太守的紫檀木案后。案前青砖地上,县令王徽的尸体已经僵硬。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者用一支刀笔刺穿了自己的咽喉,倒在地上,于青砖地上晕开一片的鲜红血迹。

吴畋的目光落在王徽腰间那枚鱼符上——那是天祐元年剿灭水匪后自己因此升官时,自己亲手送给老县令的谢礼。他记得那日漳水突然暴涨,掀起的浪花仿佛能把石头都击碎。

“主公。”白凤仙在门外轻咳一声,“太守父子已带到,只是……”

吴畋抬手打断:“跑了几个妇孺?”

“是属下失职!”白凤仙单膝跪地,甲片碰撞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太守那两个幼子和妻女……”

吴畋抬头看了一眼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样,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还是没有说,把目光重新移到王徽的尸体上。

“无妨。”吴畋注意到,有阵穿堂风轻轻拂过王徽花白的鬓角,他问向一旁拿着不少竹简的小吏,“老大人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那人摇头:“发现时已经……”

吴畋突然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跳起寸许。他站起身,从旁经过王徽的尸体和仍在跪着的白凤仙,“走吧,去见见咱们的府君还是不是安好。”

院中,张鑫被绳索锁着跪在石板上。见吴畋走来,他立刻试图挣扎着向前爬行,但却被刘子軏按了回来,他只好对着青色的石板不断磕头:“吴公!吴公!家父年迈糊涂,小子恳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往日家父对您还不薄的份上,把所有罪责都让我一人承担!求您……”

吴畋蹲下身,让刘子軏阻止他继续磕下去。他平视着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守公子,伸手替张鑫拂去衣领上的草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故友一般。

“张公子,”吴畋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看在往日的份上,其实令尊若想活命也不难。”他用尽是茧子的手指向粮仓方向,“只要太守能让去年冬天饿死在官仓外的三百四十二个百姓弄活,我不仅立刻放你们全家离开,还亲自给你们磕三个响头。”

然后,起身,不再理会张鑫,而是转身走向粮仓的方向。“凤仙,”吴畋头也不回地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看着吴畋的背影,张鑫突然暴起,竟让刘子軏也差点没按住他。张鑫面目狰狞地嘶吼:“吴畋!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年若不是我爹……”

白凤仙眼中血丝暴涨,抬脚重重踹在张鑫嘴上。这一脚力道之大,直接踹断了张鑫两颗门牙。鲜血从公子哥儿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华贵的锦缎衣襟。

“刘子軏,给老子塞上他的狗嘴!”白凤仙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刘子軏狞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粗糙的石面上还沾着尘土。他一把掐住张鑫的下巴,不顾对方拼命挣扎,硬是将石块塞进了那张满是鲜血的嘴里。张鑫的惨叫声被石头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鲜血从嘴角中溢了出来。

“按住他!”在白凤仙的示意下,刘子軏从旁边甲士手中夺过一根军棍。

四名壮汉立即上前,分别按住张鑫的四肢。刘子軏高高举起军棍,眼里划过一道寒光。

“郭信,让张府君清醒清醒。”白凤仙冷冷道。

郭信颤抖着跑到旁边的水井边,费力摇上来一桶水,然后来到太守旁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把水都倒在了太守身上。

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张怀瑾剧烈地咳嗽着醒来。他浑浊的双眼刚恢复焦距,就看见刘子軏高高举起了军棍。

“不——!”太守的哀嚎撕心裂肺。

军棍带着风声重重落下。当然,还有张公子的惨叫声。

第一棍,第二棍,第三棍……

“十九。”白凤仙冷冰冰地数着。

当第十九棍落下时,张鑫已经不成人形。他的眼球突出眼眶,塞着石头的嘴还在无意识地蠕动,像条离水的鱼。

最后一棍,也就是第二十棍,重重砸在张鑫的天灵盖上,头骨碎裂的闷响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张怀瑾呆滞地看着长子的脑浆溅在自己官袍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子軏气喘吁吁,随手把军棍仍在了一边,从旁边的甲士手中接过水袋喝了一两口后,全倒在了自己头上。

白凤仙揪着太守的发髻,强迫他看着儿子血肉模糊的尸体:“太守大人,这滋味如何?前年,那个被您下令活活打死的小乞丐,他父亲也是这般看着的。”

张怀瑾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又是昏死了过去。

“吊到城门上去。”白凤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血,“让他亲眼看着吴疁的部队进城。”

众人皆言“喏”,然后各自行动去了。

远处,粮仓方向的欢呼声隐约传来。白凤仙望向那个方向,吴畋的身影在光芒中若隐若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然染血的双手,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奄奄一息的妹妹被扔出太守府后,自己抱着她拼命向家里跑的样子……

“……血债,何时血偿?”

……

“臣少时尝游历河北诸郡,每见黎庶贫窭,至有鬻子卖女、骨肉分离者,比比皆是。今追思之,未尝不叹隋之亡,非由向昱、吴疁之枭雄,实因饥馑之民也。嗟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君若不念苍生,安得独享天禄而国祚永昌耶?”——梁·许川《上梁武疏》(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