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烽火燃京畿,砥柱定中流(下)

庙堂之上:

明面上,河运派与海运(革新)派达成了脆弱的“共赴国难”同盟。穆彰阿一系在漕运衙门和河道总督衙门确实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运河上的漕船似乎比往年更密集了些,沿途关卡查验也“宽松”了许多,至少表面上保证了京城粮仓的充盈和前线的部分急需。然而,暗流从未停止。

户部衙门,王鼎看着工部递上来的新军装备预算条陈,气得胡子直翘:“什么?!第一批五千人的鸟枪、火药、被服、饷银就要这个数?穆彰阿那边刚批给河工‘加固险工’的银子,数目也不小!国库不是聚宝盆!这钱从哪挤?”他对着祁寯藻抱怨,“还有漕粮折银的款子,户部催了几次,那边总说‘河道淤塞,转运维艰,需疏通款项’,分明就是推搪!新军是陛下的心头肉,可这钱…唉!”祁寯藻也只能苦笑:“王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紧着最紧要的来吧,招募和初步训练的钱粮,我再去陛下那里磨一磨。至于器械…只能指望工部和林宇那边,看能不能省点了。”

工部衙门,气氛同样凝重。负责军械的郎中对着图纸和一堆缴获的、锈迹斑斑的英军燧发枪残骸,愁眉不展:“仿制?谈何容易!这铁料、这铳管、这燧石机括…咱们的工匠,打大刀长矛是好手,这精细玩意儿…唉!”旁边一个老工匠嘟囔:“大人,不是小的们不尽力。您看这洋枪管,又直又光溜,咱们用老法子锻打,十根里能成一根不炸膛的就不错了!还有那火药,劲儿是大了,可也邪性,稍不留神就…嘭!”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负责的官员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牢骚话少说!陛下等着要新枪!潘中堂和祁大人都盯着呢!林宇那小子不是从海运学堂弄了几个洋匠人吗?让他们赶紧想办法!银子…再想办法挤挤!”

市井之间:

新军招募的告示贴满了九城。地点设在西郊神机营旧校场。告示写得慷慨激昂:“…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招募忠勇精壮,保家卫国,共御外侮!…饷银从优,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然而,围观的人群反应各异。

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和城市贫民眼中燃起希望,围着告示指指点点:“管饭不?饷银真能按时发?”

“保家卫国?听着是条汉子该干的事!总比饿死强!”

“听说练得可狠!王胡子当总教习,那家伙,关外的煞星!”

几个穿着还算体面、但神情萎靡的旗丁路过,嗤之以鼻:“嗤!新军?再新能新过咱祖宗入关时的铁骑?让爷去跟泥腿子一块儿滚泥巴?跌份儿!”

“就是!咱爷们儿在步军营挂个名,按月领钱粮,舒坦!打仗?那是绿营丘八的事儿!”

一个挑着担子卖炊饼的老汉叹了口气,对旁边的人低语:“唉,又要抽丁了…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饷银?说得轻巧,最后还不是摊到咱们这些小民头上?”旁边的人默默点头,脸上写满忧虑。

而在琉璃厂附近的文玩店、书肆里,清流士子和一些关心时局的文人议论的焦点又不同。

“坚壁清野!陛下此策甚妙!效法三元里,以空间换时间,以民力耗敌锋!此乃老成谋国之举!”一个中年文士击节赞叹。

“练新军更是根本!旧军积弊,非猛药不可治!唯望此次真能革除旧弊,练出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师!”另一个年轻些的附和。

“然则,两年…时间太紧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忧心忡忡,“仓促成军,恐难当大任。且所费钱粮,必是天文数字。河运、漕粮、新军…处处要钱,国库空虚,如何支撑?穆彰阿等人,岂会真心配合?只怕…”他摇摇头,未尽之意,众人皆明。改革的阻力,财源的枯竭,内部的掣肘,都是巨大的隐忧。

海运学堂·格致院:

与其他地方的喧嚣或忧虑不同,这里的气氛是压抑的兴奋和近乎疯狂的专注。巨大的工棚里炉火通红,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杂着焦炭、金属和汗水的味道。

林宇,这位刚刚被皇帝在朝会上点名寄予厚望的学堂高材生,脸上沾着几道黑灰,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正和几个同窗围着一支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英军“布朗贝斯”燧发枪,激烈地争论着。旁边站着两个被重金聘请、签了严苛契约的西洋技师,表情无奈。

“仿制?照葫芦画瓢没出路!”林宇指着枪机上精巧但复杂的燧发机构,“这东西雨天十枪九哑!咱们要造,就得造更好的!至少,得不那么怕潮!”

“林,说得容易!”一个叫李墨的同窗拿着燧石发火装置,愁眉苦脸,“这燧石角度、弹簧力度,差一点都不行!咱们的铁料、工匠手艺…难!”

西洋技师查理耸耸肩,用生硬的官话说:“林,你们的想法…很好。但好的火枪,需要好的钢,好的机床,好的…一切!现在…太难。”

“难?”林宇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三元里的乡亲用锄头都能打死红毛少校!我们守着学堂,有陛下支持,有这么多聪明脑袋,还搞不定一支枪?查理,你负责把燧发机构简化,怎么可靠怎么来!李墨,你带人研究缴获的英夷火药,看看他们加了什么,威力那么大!还有,”他看向角落里一堆缴获的纸质定装弹壳,“这东西好!省了临阵装药的时间!想法子,咱们也弄出来!工部的铁料不行,我们就自己试!百炼钢,灌钢法,古书里有的是法子!我就不信,咱们老祖宗能造出青龙偃月刀,就造不出一支好火枪!”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感染了周围的人。工棚里的炉火,似乎燃烧得更旺了。

夜色深沉,细碎的雪花再次无声地飘落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上,将白日的喧嚣与纷争轻轻覆盖。

养心殿的灯火依旧亮着。皇帝锦凌没有休息,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大青水陆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东南沿海那漫长的海岸线上。三元里、虎门、厦门…一个个地名如同烧红的针,刺在他的眼中。

御案上,堆放着潘世恩、王鼎、祁寯藻联署呈上的《整军经武急务条陈》,厚厚一叠,墨迹犹新。旁边,是穆彰阿呈报的《漕运畅通及河工稳固奏折》,措辞恭谨,数据详实。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窗外落雪的簌簌声。皇帝缓缓踱步,指尖划过冰冷的图上山川河流。他的思绪在激烈的交锋:草野的怒吼与庙堂的算计,热血的忠诚与冰冷的现实,迫在眉睫的危机与艰难孕育的希望…三元里的星火,点燃了民气,也照亮了前路,但前路绝非坦途。坚壁清野是无奈之下的韧劲,新军建设是孤注一掷的希望,而对河运派的暂时妥协,则是帝王心术下不得不行的险棋。

“两年…”皇帝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两年,他要一支脱胎换骨的新军!两年,他要沿海的烽火不能蔓延成燎原之势!两年,他要这艘千疮百孔的帝国巨轮,在惊涛骇浪中找到新的航向!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洁白的雪花覆盖了宫阙的威严与沧桑,也暂时掩盖了这座古老帝都的躁动与不安。皇帝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望向殿外无边的黑暗与飞雪,那深邃的眼眸里,有沉重的压力,有无尽的忧虑,但更深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寒铁般的决绝。他知道,从三元里风雷震动金殿的那一刻起,他,和这个帝国,都已别无选择,唯有砥柱中流,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