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降祥瑞

“你说这真是奇了。”严世蕃忍不住踱步。

严嵩一如既往地窝在他的太师椅里,冷着一张脸,彷佛在思考些什么。

通政使李文才忙前忙后,时而从随从手里接过毯子,铺在严嵩的腿上,工工整整地掖好被角,时而又去给火炉里添上几块紫檀木烧成的银屑炭,就连交替送到严嵩手里的汤婆子,温度每次都恰到好处。若是突然闯进一个不知情的人,肯定会以为李文才是严嵩的儿子。

“难不成真让皇上修成了?皇上得道了?”

严世蕃在屋子中央站定,他鼓动着一只眼,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他在问谁,故而也没人答他。

严嵩伸出手去拦了拦李文才,轻声说道:“文才,别忙了,回去歇着吧,你也辛苦了。”

李文才添完手里的炭,他抬起头来笑了笑,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活像一条由严嵩从小养大的狗。

随着他嘴唇的抖动,他胡须上挂着的汗滴落到了地上:“下官……”

严世蕃抢先说道:“他这么年纪轻轻的,加两块炭而已,辛苦个屁!爹,倒是您老辛苦了,朝天宫前陪着皇上吹了大半夜的风。”

严嵩没有理会严世蕃,继续对李文才说道:“下次收到兵部的战报,奏疏等等,务必直送内阁,不要先拿到我这里来了,以免授人以柄。”

李文才拱手说道:“谢阁老指教。”

严嵩浅笑着点点头:“回去吧。”

“好,阁老,那下官告辞了。”对严嵩行完礼,李文才又看向严世蕃,“小阁老,我先走一步了,改日再会,改日再会……”

“嗯。”严世蕃昂了一下下巴。

李文才快步走出屋去。

等李文才那瘦削的背影缩成一根针,严嵩从怀里掏出皇上之前在殿前给的锦囊,他轻声唤道:“世蕃,拆开来看看。”

严世蕃接过锦囊,三两下就解开口子,取出了一张薄纸,而后又把手指探进荷包里面掏了几个来回,确定里面空无一物之后,才把荷包扔到了桌上。

他抖开那张纸,力道大得彷佛要把纸上的字都下来似的。

“写的什么?”严嵩问。

严世蕃把那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只看见了一个字:“言。”

严嵩接着问:“哪个‘yan’?咱们的‘严’?”

“不是,是‘言语’的‘言’。”严世蕃把那张纸递给严嵩,“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嵩看完,把那张纸投入了炭火中,忽而,小小的一个“言”字成了一阵耀眼的火光,他注视着那火焰将整张纸吞噬掉。

他缓缓诉道:“言者,胜于刀剑也。武将在沙场之上奋勇杀敌,浴血死战才能建毫厘功业,文臣以点滴笔墨在方寸之间寥寥几笔便可致人于死地。在好的武艺盖不过众人摇唇鼓舌,通天的修为掩不住世间流言蜚语。唇齿一开一合,忠义仁信土崩瓦解;纸笔一撇一捺,毕生功绩灰飞烟灭。贤淑否?淫荡否?忠良否?奸佞否?唯己知之,哪堪他人说?”

严世蕃肃然而恐。

“曾铣有他的战场,我们也有我们的战场,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上阵父子兵。严世蕃躬身凑上前去,说道:“爹,您要儿子我怎么做?”

严嵩目眺纷飞白雪,一切了然于胸,胸有成竹,他有条不紊地说道:“让六科言官将贺兰山大捷,一应功劳一五一十写下来,邸报发往两京一十三省,各府州县,着各级官员通览。”

“这……为曾铣歌功颂德?”严世蕃追问。为曾铣歌功颂德无异于打他们自己的脸。

“是为皇上歌功颂德。”严嵩盯着严世蕃的眼睛,“圣明不过皇上,殿前拜将,天舟野火,巧借北风,哪一样不是皇上的功劳?让那些才情好的言官着重墨写,现在让他们说话了,难道一个个还藏着掖着。”

“是。”严世蕃记下来。

“再者,你对教坊司熟悉吗?”严嵩戏谑地问。

被父亲猛地这么一问,严世蕃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来:“熟……也不熟。”

“到底熟不熟?!”

“熟!”严世蕃连连点头,“太熟了!除了您老的家,我最熟的就是教坊司!”

“熟就好,我本就多余一问。你找他们的头牌,编曲的,唱戏的,写词的,让他们为贺兰山大捷多创作些作品,把作品传给百姓们听。不仅要在京师传,还要去南直隶,浙江,苏杭传,最好传遍全国,让百姓都知道皇上的圣明,还要让百姓都仇恨鞑靼,恨不得饿啖其肉,渴饮其血才好。”

“好!”严世蕃又点头应下,他现在已经彻底理解那个“言”字的含义了。他想了想,提议道:“爹,我现在当着工部的差,我刚刚也想到个法子,您老听听看行不行?”

“什么?”严嵩狐疑地看着严世蕃。

严世蕃得意地把嘴唇凑到严嵩耳边。

那个被燃尽的“言”字在火盆中崩塌,化成了灰烬。

***

北京的崇文门主走酒车,城外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是从河北涿州等地运来,酒车在崇文门上完税,才会被放入京城。崇文门的东北方向有一只铁龟,相传,这一段儿护城河的桥下有一个海眼,而这个铁龟正是用来镇住这处海眼,保京师太平的。

这天一早,打着“南路烧酒”酒幌的第一辆酒车刚刚靠近城门,驾车那人忽地发现那只铁龟不见了。

这怎了的?

没了这铁龟的庇佑,魑魅魍魉将争相现世,民间要大灾四起,京师会动荡不安。老天爷要收人了,想必是当今朝局不明,政事不清,皇上有失德之处,那铁龟神仙才兀自走掉了,这是上苍的警告啊!

很快,消息传遍了京师的街头巷尾。每个人都谈起了宫里的绯闻,还有这些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情,什么宫变啊,闹鬼啊,有模有样,有鼻有眼,以佐证铁龟出走这事早有预兆。

流言四起,众说纷纭。一时间,人心惶惶。

京兆衙门把当值的城门护卫一一找来问话,又派出两队人马,一队把崇文门外十数里地找了一遍,一队沿着护城河一路搜寻过去。

终于,在晚霞渐起的时候,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铁龟的踪迹。

崇文门外的护城河,往来的酒车和闻讯赶来的京师民众,里三层,外三层,把发现铁龟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连工部侍郎严世蕃都坐着轿子来了。

都司衙门的官兵连同工部的人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使出浑身解数,忙前忙后,一刻钟的功夫,就把那硕大的铁龟打捞了上来。

官兵把铁龟抬到岸边,抹去铁龟身上的淤泥。周围成千上万双眼睛望过去,眼尖的百姓很快就发现,那铁龟跟之前有些许不一样。

“有字!龟背上有字!”

“真是的!”

“真的有字!”

大家都争着往前拱,来都来了,人人都不想错过那龟背上的字,至少,以后茶余饭后又有许多话可以同人吹嘘。外圈的人挤不过去,内圈的人退不出来,唯独小孩还好,要么钻裆爬去最前面,要么直接爬上大人的背。

“挤什么!”都司衙门的官兵拦在铁龟和百姓之间,“你们有几个识字的,就往前挤?”

“我识字!”一个浑身穿着丝绸的小子叫嚣着,猛地一躬身,便从那官兵的胯下钻了过去。

“你……”

官兵赶忙伸手去捉,手掌离那小孩的头只差几寸的距离,他的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给按住了,他顺着那手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绯红官袍,官服上还有一只孔雀。

官兵见了严世蕃,立刻恭敬地拱手作揖,说道:“大人!”

严世蕃松了手,笑而不语。

那孩子纵身一扑,趴在了铁龟的身上,他的食指一个一个指着龟背上的字,而后用充满童趣的口音,一字一句地念道:“百年嘉靖风云会,万里山川日月兴。”

“嘉靖”毫无疑问指的是当今圣上嘉靖帝朱厚熜。“日”“月”二字拼起来便是“明”字,暗指大明。

严世蕃转身看向众人,朗声说道:“风云际会,大明兴盛!此乃天降祥瑞啊!前些日子,贺兰山大捷,想必这铁龟深知我朝有皇上庇佑,他便自己躲到这护城河里来安享晚年了。”

听了解释,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笑声。

严世蕃继续说道:“今,圣主兴,宇内定,四海之际,合为一家。昭昭日月,离离灼言,吾皇圣明,苍天可鉴!吾皇中兴之志,贤德远胜尧舜,功绩可比汉唐,万国莫敢仰视!尔等为大明子民,何其所幸也!”

贺兰山大捷的故事,京城的百姓这些天听了不下百遍了,早已耳熟能详,听了严世蕃这番慷慨陈言,再度想起传唱的小曲中的情节,本身吃不饱饭的众人的眼里尽然闪出了光来。

也不知道谁领头喊了一句,崇文门前齐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